改革开放30年了,回顾自己的创作,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有幸将中国近代史上的两大家族——宋氏家族和蔡氏家族搬上了舞台和屏幕,先后推出了话剧《母亲》、话剧和电视连续剧《向警予》《宋庆龄和她的姊妹们》等作品。 这是历史的回声,这是时代的赐予,这其中,有一位作品的催生者,我至今难忘,那就是我已故的朋友——蔡和森和向警予烈士的儿子蔡博。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蔡博(和他的姐姐蔡妮),是30年前的5月1日。那天,是向警予烈士在武汉牺牲50周年的日子,武汉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女英烈,请来了烈士的子女蔡博和蔡妮。在纪念大会上,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历尽人生沧桑的烈士遗孤时,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泪水溢出了眼眶…… 他俩真像石头缝里长出的小花呀!孤苦伶仃,任凭风雨吹打,生存于恶劣的环境之中,成长于白色恐怖的围剿里。母亲牺牲时,蔡博才4岁,蔡妮也只有6岁,3年后,父亲蔡和森又在广州英勇就义,博博、妮妮从此成了孤儿。年迈的奶奶葛健豪带着他们东躲西藏,在荷枪实弹的敌人面前,在警笛四起的恐怖之中,他们跟着奶奶行乞、流浪,但他们仍然为革命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后来,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亲自关心下,小蔡博和他的姐姐先后被送往苏联,开始了异国他乡的人生跋涉…… 带着对烈士遗孤的敬重,带着被人性唤起的怜悯,我在陪同他俩观看了话剧《向警予》后,与蔡博进行了一次长谈。蔡博提出,能否将话剧《向警予》改编成一部电视连续剧呢?我想,这不仅仅是子女对母亲的思念,更是一名编剧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于是,我点头承诺了蔡博的要求。 从此,蔡博成了我的朋友,我也因此与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结下了一生的情缘。 难忘蔡博,是他帮助我结识了一批著名的党史人物:李维汉、罗章龙、肖三、何长工、张金保、王一知……他们的讲述,使我对革命历史的认识得以升华,他们的精神情操使我的心灵经受了洗礼,从向警予、蔡和森、葛健豪一直延伸到宋床龄和她的姊妹们……我逐渐认识了他们,了解了他们,为我创作革命历史题材的影视剧作品构建了厚实的基础。 有一次,蔡博问我:“你想不想见一见出卖我母亲和夏明翰烈士的大叛徒宋若琳?” 我一惊:“他还活着?!” “活着。”蔡博告诉我,“他后来当上了国民党的大特务,解放后被捕了,他又供出了国民党潜伏在大陆的特务网,算是带罪立功吧,只判了他20年。” “真是个双料叛徒!我真想见识一下,这种人是个什么德性。” 蔡博接着告诉我,宋若林在宁夏关押20年后,已被遣送回老家,现在在湖南省浏阳县葛家公社龙潭大队上升生产队接受群众管制。 我沿着蔡博指点的路线,只身一人深入到了浏阳的大山里,见到了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次不平常的经历,不仅充实了我创作的感性知识,而且让我感悟到了风雨岁月中的另类人生,成为我从事革命历史题材创作时不可多得的珍贵素材。 难忘蔡博,更难忘与他交往中发生的那次尖锐冲突。那是1984年,由话剧改编成电视剧的《向警予》已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拍摄完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向警予》即将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前两个月,我一连收到蔡博的三封来信,他对剧中的一段剧情提出了异议。原来我在剧中写了这样一段情节:向警予在长沙街头目睹了女校学生玉贞花轿自杀的惨烈情景后,激愤地发表了抨击封建礼教的宣言……蔡博坚持认为,他的母亲没有这样的经历,因此坚决反对这样的虚构。这一下可把我难住了,1919年向警予确实没有这段经历,但是,那年轰动全国的长沙赵五贞为抗议包办婚姻自杀于花轿,这却是史实;当年,向警予为此事向封建礼教宣战,这也是史实。为了塑造向警予的艺术形象,将这两件同年发生的相互关联的史实结构成一场戏,这有何不可?我在回信中反复阐述了艺术虚构的理由,但蔡博仍然不能接受,而且来信的言词越来越激烈。无奈之下,我只有赶往北京,想与蔡博当面沟通。可当我在北京找到蔡博时,他正在给新华社写信告我!于是,我与蔡博发生了争执,几经交锋,仍然无法改变他的看法,我当时想,蔡博真的像他父亲蔡和森呀,治学态度严谨得近乎有些固执!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起了蔡博的表姐刘昂,她曾经担任过周恩来总理的秘书,时任一机部副部长,我接触过,她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领导,而且在蔡家的姊妹中很有威信。这样,我连夜赶到了刘部长的家中,刘部长仔细地听取了我与蔡博矛盾冲突的来龙去脉后,立即打电话给了蔡博,批评他不应该这样干预创作,而且明确表态,认为在文艺创作中,这样的艺术虚构是允许的。就这样,蔡博总算让了步。 电视连续剧《向警予》热播后,社会反应强烈,并获得了“飞天”奖。在康克清同志接见我们时,蔡博与我握手言和,从此,蔡博与我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两年以后,蔡博因公来汉,他竟然不住会议为他准备的高级宾馆,硬是驱车来到我家,住进了我家30平米的陋室。 记得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蔡博与我同室共眠。他向我娓娓动听地讲述着他曲折的人生,讲到他对母亲父亲模糊的印象,更谈到了被毛泽东主席尊称为“奇异老人”的奶奶葛健豪。 葛健豪,一位封建社会的小脚女人。为反抗丈夫的封建压迫,她从老家出走;为赢得妇女的自由,她50岁时与儿孙三代一起上学堂;为支持儿女追求真理,她55岁与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结伴去往万里之外的巴黎;在巴黎的街头,老人举着小旗、参加了留法勤工俭学生为争生存权的游行,老人迈着三寸金莲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成为一时流传的佳话;回国后,大儿子蔡林蒸、二儿子蔡和森和儿媳向警予相继为革命牺牲,老人忍受丧子的巨大悲痛,带着幼小的蔡博、蔡妮和蔡畅的女儿李特特重上征途;晚年,老人已无力奔走了,她毅然送走了身边最后一个孙子蔡博,自己老死在湖南双峰的老屋里…… 蔡博动情地向我讲述着,我被他的讲述感动着、震撼着。天亮时,蔡博离开了我家,他走了,但他的奶奶——葛健豪老人的形象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15年后,我终于将一直搅动着我内心的奇异老人搬上了舞台,剧名叫《母亲》。 2001年7月1日,是建党80周年的大喜日子,节日前,我将话剧《母亲》送上了北京的舞台。《母亲》在北京政协礼堂演出时,引起了强烈反响。当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说:“我很欣慰,因为我完成了一位朋友生前的嘱托,这位朋友名叫蔡博……” 是呀,难忘蔡博,不仅仅因为蔡博陪伴我走过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创作生涯,而且我从中再一次领悟到一条老生常谈的道理:文艺创作是生活的赐予,只要你还在创作,你就永远不要远离生活。 原载:《文艺报》2008-10-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