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无事,偶尔看到电视剧《闯关东》,印象不错,于是下定决心从头看了一遍。现在这部电视剧身价日增,评价日隆,论者日众,剧组亦趁热打铁地赶拍续集,非常热闹。平心而论,这部电视剧确有许多可取之处,但问题也非常多。没有那么多人说得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闯关东”这三个字在山东人和东北人心目中分量非常重。它血泪斑斑地联系许多家族史,这些家族史以口述的形式在家族内部流传。我之所以能够看完此剧,这是原因之一,因我希望从中窥测到祖辈和父辈的身影。我的家族之中就有闯关东者,甚至爸爸、妈妈也算其中一员,这在山东非常普遍。这次移民史牵动了许人的心,几乎触到了山东人和东北人共同的情结。无论剧情如何,“闯关东”三个字本身就能勾起无数酸甜苦辣的回忆,山东以及东北的许多人都有一部自己的闯关东史。这部剧触及的事件是沉重的、揪心的,它不像许多古装片和武侠片与观众无关,纯粹为了娱乐或搞笑。导演敢去碰这个主题就气可嘉。古装片容易,这部剧难。古装戏离现在遥远,因此可以随便,再加上一个“戏说”的标题,谁不会去较真;这部戏距今不远,又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弦,因此是一次冒险。闯关东的历史正在慢慢地被忘,当事者不断地离世,活跃的是闯关东者的二代、三代或者四代。现在闯关东者纷纷返回老家,现在他们名曰“闯关里”,因为山东的条件日益优于东北。闯关东者的声音记录不下、也流传不了,在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中,没有人会去注一个闯关东者的历史。闯关东者的后代们争先恐后地要加入这个时代,也逐渐遗忘了家族的历史。这部剧激起了许多人的记忆,激起了重新谈论闯关东史的可能。仅此一点,这部戏就比许多哄哄的戏更有价值。 何去表现时间跨度如此之大、涉及人口如此之多的大事件,确是一个难题。如果是纪录片,导演或许可以采用“一网打尽”的视角,展现总体场面。但对于一个故事片来说,这并不适合,因为它需要故事情节和具体细节。正支撑一部戏的是细节。导演的选择比较巧妙,他将时间限定在清末到“九·一八事变”之间。时间只是给出一个基本框架,故事的细节尚需添加。导演进一步将主要人物限定在一个家庭之内。“闯关东”绝对不是个人事件,它牵动着一个家庭甚至家族。以家庭(或家族)去展现浩瀚的事件,这一思路在中国文学中屡见不鲜。我举不同时代的几部作品为例: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陈忠实的《白鹿原》。尤其是《白鹿原》,将时代的巨变浓缩于家内,以家去反映时代的巨变,时代中不同力量的冲突就浓缩成家族的冲突。《闯关东》亦如此,只是它更为典型。家族成员不仅各有独特的戏份,还包藏着时代讯息,甚至他们就是某一代风气的代表。这样的选择和安排,成就了《闯关东》,同时也是《闯关东》问题之所在。 《闯关东》中最初家庭成员有五位父亲(朱开山),母亲(似无名,剧中称为文他娘),长子朱传文,老二朱传武,老三朱传杰。父亲为义和团成员,是名震一时的英雄,因起事失败遂闯关东。父亲是联系外部世界者,义和团成员的身份已经带出了时代讯息,但仅仅是一带而过,并不展开。母亲没有名字,只称为文他娘,这在山东司空见惯。山东方言中称丈夫为外头,称妻子为家里。《闯关东》中父亲和母亲就分别执行着这两种功能。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主外须有名字,且名头要响亮,主内则不必。父亲在外面“闯”,母亲在家里和。其余三者是儿子,不是女儿。儿子意味着成为将来的父亲,他们须联系外部世界;女儿则不同,女儿意味着成为将来的母亲,她们须限定在家庭内部。三个儿子则意味着这个家是扩张型的,三万物,他们将生生不息。父亲正在展开着精彩故事,三个儿子亦将在不久的将来登上舞台各自演,这部剧可以看成父亲的闯荡史和三个儿子的成长史。父亲带领儿子,儿子跟从父亲,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父亲表演的时候,儿子也在表演,悄悄地成熟即是一种表演方式。三个儿子性格各不相同,“性格即命运”,如此每个人都可以演绎一段不同的故事。 这部剧就以这个家庭成员的遭遇和应对展开故事。此剧共五十二集,是大制作。如此之长,观众难免厌倦。剧情设置类似章回小说,几集就是一个情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是循环不已。因此不断有高潮涌起,高潮又暗示着后面的高潮。这种剧情方式,类似长篇,实则短制。因此观众不必从头看起,随便一集即有可观之处。随着时间、地点的不同,这个家庭的遭遇和应对自然不同,于是剧情自然不一样。这样的设置并不显得零碎,因为毕竟尚有一主线贯穿。 先是发生在山东老家的故事,这是“闯关东”的前奏。之后是娘儿四个闯关东,这是“闯关东”路上的故事,导演以娘儿几个人的经历带出无数闯关东者的经历。路上穿插了鲜和传文的故事,两人生生死死,最后终于阴差阳错,令人叹息。后是闯到了关东的故事,但一波又起,父亲单身闯金矿,斗智斗勇,故事惊心动魄。这个家四分五裂了,父亲在老金沟演绎他的故事,传文在路上演绎他的故事,娘和传武、传杰在家中演绎他们各自的故事。故事枝枝节节有了,此剧也就丰满了。父亲走出老金沟,传文走回家,各人冲出重围,一家又团圆了。这个家经过迁移,经过磨难,立住了脚。故事不会就此停住,还要展现立脚之不易和家庭之扩张。其间三个儿子逐渐成长,展现出不同的风貌,也意味着三者命运之不同。老大一路乞讨,历经风雨和人情冷暖;老二毛毛躁躁,后来负气离家出走,遇见经历过千辛万苦的鲜,两人生死相依。老三稳稳妥妥,学生意,颇得老板器重。后来三者果然分道扬镳,老大偏农,即使后来去哈尔滨开饭馆,亦不离农的思维范围;老二属军,为张少帅器重,成为抗日英雄;老三属工商,得时代风气之先,经营煤矿。于是那文出现了,她是王府的格格,后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格格,又带出了时代的讯息。又有和韩老海的冲突,双方斗智斗勇,秀出现并加入了这个家庭。玉书亦加入这个家庭。一郎出现并加入了这个家庭。一郎是日本人,又带出了时代的讯息。鲜亦加入了这个家庭,她后来成为二龙山的二当家,又是时代讯息。这个家的气象格局大体具备了。家庭格局也为之一变,小家庭成为一个大家庭。生生不息之意蕴在其中。 此后又是“闯”,这个家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由农入工商。农村包围城市,向来都是这样的路数。于是潘五爷出现了,双方一场恶斗,煞是好看,彼此均有损伤。在与潘五爷的恶斗中,三个儿子成熟了,可以独当一面。这个家站稳了,“闯”似乎到头了。于是情节有了调整,由家与家的内部冲突转成了中国之家与日本的冲突。故事升级了,主题沉重了,境界似乎也提升了。于是围绕着煤矿之事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斗争,最终杀死日本人森田,一家重新走上闯荡之路。整部剧是一个轮回,由闯开始,由闯结束。一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围绕着煤矿的争斗是此剧的关节点。此前的“闯荡”与天斗,与地斗,与官兵斗,与土匪斗,与周围人斗,家庭内部斗。此处却是与日本人斗,背景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此处是一次升级,其实是降级,因此暴露出此剧格调之底。前面尚可观,后面则每况愈下。我初看此剧恰从这里入手。老爷子、老太太和老大荣归故里之时,老三与几个媳妇在家筹备并决定了开煤矿之事,老爷子闻后大发雷霆。我当时臆测,果然姜是老的辣,毕竟技高一筹。经商之道,尽管人事具备,但尚须观天。煤矿尽管得风气之先,但时代巨变在前,注定失败。《货殖列传》中有一句极高明的话:“与时逐而不责于人”,谓经商之大道,亦为人生之大道。当时我以为老头子已窥破此一层,因感巨变在即,故拒绝开煤矿一事。但后来剧情急转直下,老头子闻知开煤矿即抗日,矛盾顿时涣然冰释,双方无条件达成共识。开煤矿之事,本是这个家庭“闯荡”、扩张的事件,却摇身一变成为爱国主义的行为。或许编导嫌此前境界狭小,格调不高,属民间不足道之小事,于是转而一变,有此情节。意识形态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编导们不得不投怀送抱,于是一次民间的移民行为迅速转变成了意识形态。 整部剧可谓以家喻国。因此时代讯息才会那么密集地集中在一个家庭之内。父亲是义和团成员,那文是格格,传武是张少帅手下名将,鲜儿是土匪,传杰是实业家,一郎是日本人。在这个家庭中有那个时代形形色色角色的影子,他们固然是家族成员,但更是这些讯息的化身。这些角色承担得过于沉重,他们所代表的力量超过了他们本身。这些力量在这个家内可以相安无事,遭遇外辱之时可以齐心协力。这个家就是国,国就是家。结尾处尤其戏剧化,为了展现这个家/国的生生不息,竟设置了这样的情节:传武为国捐躯之时,是老三媳妇生产之时。这个小孩子被命名为国强,可见一斑。郁达夫小说《沉沦》结尾处主人公长叹一声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死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主人公一个人的事件,最后却归结为国家强弱的问题。《闯关东》的后半部分不知不觉地就流入《沉沦》式的结尾。 以家喻国的这种形式,使得这个家庭承载过于重大。“闯关东”与抗日有关,但关系并不会如此密切。因此为了适应此剧以家喻国的隐喻,这部剧对“闯关东”移民史的性质就悄悄地作了篡改:民间行为成了国家意识形态行为。这样的拔高是一次降低,民族的生生不息就在民间的迁移之中。以家庭去演绎“闯关东”,当然可以从一个侧面展现那浩瀚的事件,但是以家喻国,又将这个事件本身消解得无影无踪。“闯关东”凝聚着许多小人物的血泪,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他们未必关乎意识形态。 以家喻国的形式也承载、助长了民族主义情绪。朱开山智勇双全,能忍能让,能屈能伸,识大体,懂大节,颇有君子之风。只是于抵抗外国人之事,颇失君子风范。剧情开始即强调朱开山是杀老毛子的大英雄,结尾处又成为抗日的老英雄。对于这一角色,导演当成非常正面的形象加以刻画、渲染,但或许歪打正着地刻画出一个民族的精神境界和症结。演员李幼斌表演非常出色,因此也就格外动人。但宣传和助长这种情绪无论如何是颇为危险的,民族主义与卖国主义几乎同样危险。2007年上海大学葛红兵同志在博客上发表对此情绪颇有微辞的文章,即遭网友围攻,幸亏此君灵活,方得无虞。这股力量之强、之盲目于此可见一斑。此剧之所以大受欢迎,也许与此情绪亦有关系。 原载:《文景》2008/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