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四合的北京的黄昏,头发和皮肤还凝着户外的寒气,一下扎进电影《梅兰芳》的热闹场子,身上似乎蒙上了一层冷热交集的薄雾。两个多小时,大家都沉在戏里,偶尔的笑声和更多的静默表明影片还是很能吸引人的。出来时,同伴与我议论片子的得失,说:比陈凯歌早先的《霸王别姬》如何?曰:差一大截。问题在哪呢?总归是文学上的问题。如果说人物出来还同演员有关,但细节、节奏和精神劲,恐怕无一不是文学的问题:文学感,文学的叙事能力,或者就说是文学性。 同样的感受和意见不久前也发生过,那是参加几次中国当代水墨画展及其研讨会的时候。很真诚地意识到一个美术与文学间相关联的问题,即绘画的文学性可能是决定绘画深度和经典性的一个判断标准,于是说出来,居然也令两边的人马都驻足思量——这里的问题仿佛是一条古已有之的通道,原本不言自明,但年久湮没,各个艺术领域的人,自顾自在新道上按照时代的节律奔走,却遗忘了曾经贯通的途径,因此难免行而不远。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首先从我们已然习惯的共称为“文学艺术”的范畴内感觉到,文学是一个最基础也最内涵性的艺术门类,它实质上在为其他人类艺术提供核心的资源。在美国诗人、评论家奥登,德国思想家海德格尔分别谈论梵高的绘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读到了梵高绘画的文学性。他们在画中看到,画家像作家那样面对乡间真实的人与物,绘出他们内在的故事和精神感受,从而使画面具有了叙事的功能。这种功能来源于语言,其感受力就是一种文学的感受力。 也许这样谈太抽象,那么就说《梅兰芳》。毫无疑问,电影版的《梅兰芳》有良好的故事叙述能力,情节紧凑,戏剧性单元明确,这应该得益于严歌苓等编剧的文学本子(这同样是文学作为基础的一层证明),但它的不足依旧是文学感的不足,它在故事和人物处理上无法归拢精神,结果无力地把每次命运关头的选择都寄托到一封信上,并且信中的意思也矛盾龃龉。由于照顾了情节和戏剧性单元的可看性,节奏上也缓急不论,以至于文学的快与慢并没有随故事营造出来,细节上乏善可陈,降低了影片的艺术魅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没法在观影之后提炼到影片的主导精神。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在做故事,好看就行,但这其实就是我们时代的文学弊病。 概括地说,文学在两个方面为其他艺术提供了支撑:一是内容层面,叙事、题材、人物与事件,它们是文学肉的部分,以足够的体量扩张了表现领域的音容笑貌、起承转合;二是精神层面,内涵、思想、境界,它们是文学心的部分,以敏感和深邃铸造灵魂的自我觉察。文学是一种艺术地看待世界和存在的基本方式,但离开了文学性,其他艺术门类的作者无法达成这两个方面的完美思考和系统性。换言之,从事艺术门类创造者的内在高度都是使自身成为一个文学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这个时代的文学确实无法有效地提供其他艺术门类的创作者以充分的养料。确凿的问题是,我们时代的文学总体“俗”而且“小”(内在格局的小,创造力的自由和思辨力量的小),如果写大,便又“假”。积习数十年,一些原来因为体制造就的压力,现在早转变成我们自我遮蔽、抱团结伙而突破乏力的心理暗疾。文学无法在诸多艺术门类之前开拓创新,保证其思想的优势和经典的优势,无法坚信自身将提供给其他艺术门类以核心资源,而仅仅将它作为权力或者市场的阶梯与手段,那是糟糕透顶的事。 原载:文学报2008-12-1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