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六十年,迪士尼将导筒交与鬼才导演蒂姆·伯顿,将英国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笔下的经典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1865年)请回大银幕。卡洛尔模拟小女孩精神世界里的童言稚语,埋藏的是讽刺现实、颠覆逻辑、去道德化的野心。伯顿多年来游走在主流边缘,擅长用暗黑哥特风格打造血腥的成人童话,而他的另类童话流露的温情虽然凄凉古怪、却纯真而挚诚。而在电影中,原著作者与导演的精神世界,都在大工业齿轮碾压下,汇入迪士尼将大俗套故事怎么庸俗怎么讲的滚滚洪流。 2010年版《爱丽丝梦游仙境》与其说是改编原著,不如说是写续;与其说是写续,不如说是借壳一用、自说自话。 伯顿电影中的爱丽丝二十岁了,一个无聊的贵族青年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向她求婚,她为了逃避现实,又一次随那只揣怀表的小白兔跌落地下世界,遭遇原著的三月兔、疯帽子、睡鼠、柴郡猫、毛毛虫和续书《爱丽丝镜中奇遇记》(1872年)里的叮叮咚咚兄弟、卷丹花和白皇后等人。老朋友们都急于确认她是不是他们曾经的爱丽丝。但爱丽丝完全不记得他们了。一度,他们不得不沮丧地认为她不是。大家等待爱丽丝,不仅是因为往日情分,扑克牌红桃皇后仍在统治地下世界,动不动砍人头。可以预言未来的仙境“神谕”记载,爱丽丝会在“法比哦日”屠龙,推翻红桃皇后。这里,影片将续书的象棋红后并入了原著的扑克牌红桃皇后,白后成了她的姐妹,在她即位后蛰伏,伺机夺位。“法比哦日”原本是书中棋盘上红白两军决战的日子,这场象棋对垒在电影里演化为象棋大战扑克。 影片中正义与邪恶之战的命题,正是原著刻意摒弃的。 原著中,红白二后本无善恶之分;红桃皇后不断命令“砍他的头”,但没见谁真正因之丧命。“你不过是一张扑克”,书中的爱丽丝心里明白。如果戴着道德的眼镜去看原著,我们的主角也绝非善类。公爵夫人请她照顾小宝宝,她嫌婴儿折腾自己,对它说:“亲爱的,你变成小猪,我就不管你了”,宝宝就真的变成了小猪跑了。 “我们在这儿都疯了”,书中柴郡猫在为爱丽丝指路时这样说,“你肯定疯了,否则你不会来这儿”。原著的“疯”,不是迪士尼喜用的小角色耍宝,不是饰演疯帽子的约翰尼·德普招牌式的哥特范儿,也不是爱丽丝屠龙的非凡勇气,而是人物对现实逻辑和规则的背弃。 不少译本将书名中的“Wonderland”译为“奇境”,不无道理。兔子洞下,不是引领灵魂上升的“仙境”,而是一个没有善恶的、无序的“反世界”。镜中世界的寓意也是如此。 爱丽丝跟不上“反世界”的混乱逻辑,她到处训诫他人,喊“你应该感到羞耻”,到处不被人理解,到处步履维艰:她问蛙面仆人怎样才能进公爵夫人家,后者说这取决于需不需要进去;伤心的假海龟讲了很多故事,但与悲伤完全不搭界。最有象征性的一幕是王后后花园里的槌球比赛,秩序荡然无存,众人混战一团。在地下,爱丽丝也同化了,言谈间英文文法乱了,乘法口诀背不出来了,连自己是谁都糊涂了。 人物描写之余,卡洛尔还将对秩序的颠覆深入到语言和逻辑层面,书里的文字游戏、数字游戏和字谜不胜枚举。比如,长高了的爱丽丝对自己说,“长大了我会写一本书,但是我已经长大了”。这时,前一个“长大”指年岁增长,后一个指身体变高。可怜的爱丽丝分不清这两重意思,陷入了逻辑混乱。 与“反世界”对应的,是作者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明面上宗教训诫和清规戒律统摄一切,私底下暗潮涌动,孕育着另一种可能性。很多论者指出地下世界与现实的对应,泪池聚会具体指代作者和他的几个朋友,红桃皇后被普遍认为是开维多利亚女王的玩笑;小白兔是谨小慎微、忙忙碌碌的小市民;每句话都非得引伸出一个道理的公爵夫人是庸俗的道德说教者。爱丽丝的奇境之旅,是在荒谬中寻找其它可能,还是揭露现实逻辑外衣下包藏的荒谬性?这是卡洛尔留给我们的另一道谜题。 影片将一个远离善恶、摒弃感性的故事,重塑成了一个老旧的英雄成长传奇:看似平凡的主角被围观群众指认成负有拯救他人命运的英雄,她在人们的辨认和怀疑中慢慢证实自己的身份,除去终极对手,完成她的命运,实现自我价值,成为传说中的谁谁。 这个原型故事是西方文化中的一个母题。《尼伯龙根之歌》中,年轻的铁匠齐格弗里德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沦陷王国的继承人,他在杀死危害人间的巨龙后得到了宝藏和人们的爱戴。以好莱坞为核心的电影大工业中,屠龙母题是最符合逻辑和秩序、最为程式化的故事框架。伯顿在迪士尼的旗帜下,把这个大俗套的流程按顺序走完,将一点自产的黑色温情融到迪士尼的“合家欢”温情里打包贩卖,没有提供任何新的审美经验,甚至可以说是既丢了自己的长处,又走到了卡洛尔的反面。 原载:《文艺报》2010年4月3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