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新时期以来文艺的变革发展历程,在价值取向方面,总体上似乎可以看出这样一条运行轨迹:首先是从以往的过于意识形态化与泛政治化倾向,逐渐向审美价值取向回归。在20世纪80年代,所谓“回到文艺本身”、“纯文学”之类的主张和呼唤,可谓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反映出文艺界力图摆脱外力羁绊实现自由发展的强烈诉求,而且在文艺实践中,其价值功能也实际上被不断扳回到审美的轨道上来。然后是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走向市场经济转轨和消费社会转型,由此带来大众文化转向,文艺价值取向进一步向大众娱乐方面转换。直至当下,文艺的大众娱乐性、消费性更是日益突出,从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到处歌厅舞场娱乐不止,“超女”、“快男”之类层出不穷,从电视节目到电影生产,从网络文艺到图书市场,各种文化艺术形式都普遍走向娱乐化,甚至连《百家讲坛》之类的学术讲坛也愈来愈大众化、娱乐化,这似乎标志着当今文艺真正进入了大众娱乐的时代。 那么应当如何看待这种历史的变迁呢?从历史的观点看,这种变化显然包含着历史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审美娱乐原本是文艺的多重特性与价值功能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自古以来文艺活动就包含着这种审美娱乐功能。然而随着社会发展,文艺活动的这种功能就开始发生扭曲:一是文艺审美娱乐越来越被统治阶级或上流社会所垄断,而人民大众的审美娱乐权力则逐渐被剥夺或被压抑;二是文艺的价值功能越来越被纳入到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轨道,文艺审美也往往被当作达到某种“载道”和“教化”目的的工具或手段,而审美娱乐本身的价值功能则实际上被遮蔽了。即便到了现代社会,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不断强化文艺的政治意识形态性与宣传教育功能,因而文艺的审美娱乐特性与价值功能也实际上被极度贬抑或者功利化地利用,造成了极大的片面性。正因此,我国新时期以来文艺观念的重大变革之一,就是把文艺的价值功能不断扳回到审美娱乐的轨道上来。尤其是近十多年来,在市场经济改革的时代条件下,文艺的审美娱乐特性日益凸显,它的大众娱乐消费功能被充分开发和释放出来,这既在实践上促成了当今大众娱乐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同时也充分满足了大众的审美娱乐需求,使群众的文化权利得到充分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变革无疑具有其正当性与合理性,以及某种历史的必然性。但从辩证的观点看,当代文艺这种大众化转向,及其所显示出来的审美娱乐价值观念,又实际上存在着某些迷误,形成对传统文艺价值观及其审美精神相当程度的消解,在实践上容易陷入某些误区,值得加以反思和分析。 笔者以为,当前文艺的大众娱乐价值观主要存在以下一些方面的问题。 其一,过于强化文艺的审美娱乐功能,而排斥其它方面的功能,导致当前文艺的“过度娱乐化”及其人文精神的丧失。 文艺的特性及其价值功能本来是丰富多样的,从文艺发展史来看,西方历史上曾有过模仿与认知、宣泄与净化、寓教于乐、启蒙与批判、审美与愉悦等多种观念;中国历史上也曾有过兴观群怨、美刺教化、写景抒情、咏物言志、文以载道、思想启蒙与改良社会、批判与改造“国民性”、净化人心与美化人生等种种主张。总的来说,文艺的各种特性及其价值功能,都是在人类的社会实践和文艺实践过程中历史地生成的,也是在人们的社会实践和文艺实践中历史地选择的;某一历史阶段文艺活动主要呈现出某个方面的特性与价值取向,显然与当时人们的主体需求和价值选择相关,可以从这个历史阶段的社会实践中得到解释。当然,在这种历史选择与实践过程中,由于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在文艺的某些特性与价值功能得到凸显的同时,另一些方面的特性与价值功能则往往被压抑或遮蔽。如上所说,在过去相当长时期里文艺的审美娱乐特性与价值功能被贬抑扭曲即是如此,因而当今它实现历史的回归,其意义不言而喻。 然而问题在于,在对文艺的审美娱乐功能充分肯定和开发的过程中,却又导向了另一种片面性。这具体表现为:一方面试图把传统的文艺价值观当作过时僵化的东西彻底颠覆;另一方面则将审美娱乐抬举为文艺的“本性”和基本的价值功能。在有些人看来,文艺本不该承载太多不属于它自己的东西,如政治、道德、意识形态、社会责任等等。然而当这些东西卸去之后,那么文艺还剩下些什么呢?无非就是游戏、消闲、娱乐之类。如今谁要是还坚持主张文艺应承担社会责任和教化功能,倡导文艺成为引导国民精神前进的灯火,或者说还重提一下“寓教于乐”的古训,恐怕都要被当作僵化保守观念而被讥讽嘲笑。至于在文艺实践中,则更是压倒性地向大众娱乐方面倾斜。在一些人的观念中,好像当代文艺除了娱乐,就再也没有了别的价值追求,因而非要将娱乐进行到底;所谓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就变成了仅仅为大众娱乐服务。这种状况无疑是很不正常的。我们以为还是需要回到辩证的立场上来认识:文艺的价值功能理应是多方面的,其中包含娱乐,但并不只是娱乐;盲目排斥和粗暴否定文艺的大众娱乐功能固然是不现实和不明智的,但如果把大众娱乐强调成为文艺“惟一”的价值功能,极力排斥和消解其它方面的功能,导致价值追求上的娱乐至上、娱乐到底,乃至有人极而言之的“娱乐至死”,那么这显然是偏颇甚至是有害的。 其二,将审美等同于娱乐,美感混同于快感,导致文艺审美精神的失落。 文艺活动作为一种审美活动,当然包含娱乐性和快乐感,但又并不仅限于此,它更应当指向精神性的愉悦与美感。审美原本是一种感性地把握美的方式,是对美的感受、感觉和体验,从而保持人们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审美当然与“感性”相关,正因此“美学”才称为“感性学”。不过按德国美学家韦尔施的看法,“感性”本身有“粗俗的感性”与“经过培育的感性”之分,只有“感性的精神化、它的提炼和高尚化才属于审美。它可以一直延伸到意指过于讲究的高雅、崇高,甚而飘渺的仙境。” 所以“审美”这个语词一开始便具有一种特殊的含义,它既指感性,同时又与粗俗的感性形成一种距离,它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感性,而是一种更高的、经过分辨的、特殊培育过的感性态度。正因此,我们并不称一切感性的东西、一切感觉或快感为“审美的”。与此相关联,“审美”当然包含快感,但绝不是那种低层次的、为生命利益所驱动的本能快感,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快感,即精神美感,它更多适用于自然而然给人愉悦的物体中那些非关本能的方面。从历史实践的方面看,审美始终与人性的发展丰富相关。从动物的快感到人的美感,是人性生成的标志之一,审美既保持着人的感性体验的丰富性,同时又朝着人的精神情感生活的更高境界提升;它一方面与人类理性精神的建构和人性的丰富发展相一致,另一方面又以其感性体验的丰富性,在人性的发展中起着一种平衡的作用,审美的人学意义即在于此。 然而到了当今所谓后现代消费主义时代,日常生活审美化或审美日常生活化成为时尚潮流,随之而来“享受审美”也就变成了“消费审美”。如果说审美曾经是象牙塔里的高雅享受,如今却变成了消费市场里的廉价倾销,在快感主义的娱乐游戏中,审美的精神内涵被悄然消解。如今一些人在理论上大力张扬所谓“身体美学”、“快感美学”、“欲望美学”和审美快乐主义之类,而实践上则在所谓“审美解放”、“人性解放”的名义下,争相追逐“游戏化”、“狂欢化”写作,以及“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等。这样文艺活动就更多走向追逐娱乐游戏与狂欢,审美学意义上的感性解放,被悄然替换成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感官欲望的放纵,人的精神美感下降为动物式的官能快感,传统理性主义范畴内的美感文艺,就转化成为后现代思潮下的快感文艺。当今文艺在娱乐化、游戏化中所导致的审美精神的滑落,不仅会造成文艺审美活动的异化,同时也将导致人性本身的异化。 其三,文艺娱乐的非理性化、低俗化和媚俗化,导致文艺理性精神的丧失。 也许有人会认为,大众娱乐文化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消遣方式,无非图个开心快乐而已,用上述审美精神来看待当今文艺的大众娱乐化取向似乎要求过高。然而实际上,文艺活动中的游戏娱乐往往表现出一定的文化趣味,甚至内含一定的人生价值观,它必然会对人们的思想情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并非可以忽略不计。应当说无论文艺活动怎样追逐娱乐化和游戏化,都不能没有起码的底线,除法律和道德的底线外,从文艺活动自身而言,至少不能没有起码的理性精神与人性关怀。倘若为了娱乐游戏而完全消解理性精神,走向非理性化、低俗化和媚俗化,就显然跨越了应有的底线。 然而实际上,当下一些文艺作品或娱乐活动,所追逐的恰恰是非理性本能化的情感宣泄与快感满足,将欲望当人性,拿无聊当有趣;有的甚至以颠覆消解理性精神来搞笑取乐,一些戏说历史、改编经典名著或“红色经典”的作品,一味追逐娱乐化和游戏化,无论是古代历史还是革命历史,无论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还是那无价值的东西,似乎都没有善恶美丑的分别,都可以拿来娱乐搞笑。在这样的“恶搞”与哄笑中,恐怕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会被颠覆消解掉。一些流行歌曲大唱“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时拥有”;“红尘滚滚潮起潮落,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我拿青春赌明天”;有些畅销书大肆张扬“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还有一些“超女”、“快男”之类的大众娱乐节目,其实在“参与”的诱惑背后潜藏着利益的诉求,在“表现”的欲望背后隐含着“成名”的梦想,在时尚追逐的背后显露出“明星”偶像崇拜,在“造星”与“追星”的冲动背后,彰显出一举成名与一夜暴富的示范效应。“想唱就唱,唱得响亮”的大众娱乐活动本身也许没有什么不好,但隐含其中的追求成名与暴富的价值观一旦被刺激膨胀起来,就有可能造成对其它人生价值观的深度消解,容易带来青少年人生价值观的误导及心理扭曲,这种大众娱乐的负面作用不言而喻。 在当今这样一个市场化和消费主义的时代,现实生活中本来已经充斥太多非理性、欲望化的东西,本来就缺少应有的理性精神,这已经使人们充满了忧虑。如果大众娱乐文化再一味地追逐非理性、欲望化的娱乐游戏,任由这些非理性反理性的东西在文化生活以及日常生活中蔓延,那更无异于雪上加霜。倘若为了发展大众娱乐文化产业,就可以不顾一切,什么东西有市场能娱乐搞笑吸引大众就追逐什么,什么非理性反理性低级趣味,一切都在所不顾,甚至专门瞄准人性的弱点赚钱,这样的大众娱乐文化产业势必走上歧路,而且更会对大众娱乐文化本身形成极大的误导,因而有必要引起充分重视。 对于当代文艺发展而言,当下所面对的挑战在于,不是在低俗化的娱乐游戏中沉沦下去,就是从这种娱乐游戏中超拔出来实现自我救赎。这种自我救赎之路也许就在于重建现代审美精神与审美理想。但愿如今重谈审美精神与审美理想不至于被视为是一种“奢侈”,它应当像维他命和钙质一样,对于文艺活动的健康肌体乃是一种必需。即便退一步说,在当今消费主义和娱乐主义盛行的时代,谈论审美精神与审美理想多少显得有些奢侈,那么,正如人的普通生活需求得到满足之后自然就会追求奢侈生活一样,在如今大众娱乐游戏已经成为日常消费的时候,把审美精神与审美理想作为一种“奢侈”来追求,是否也应该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与发展趋向呢? 原载:《文艺报》2007年10月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