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改写或重写已有的故事,是文学史上十分常见的现象。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歌德的《浮士德》、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是在已有传说或史实的基础上进一步生发、开掘、挥洒,点石成金的著名范例。乔依斯的《尤利西斯》、约瑟夫·海勒的《上帝知道》则是在改写或重写中颠覆经典的现代文学范例。这一现象无疑具有丰富的文化意味:它既昭示了作家从事“再创作”的可能性,也显示了历史文本与不同作家人生旨趣、文学追求之间的神秘联系。 二 《卖油郎独占花魁》是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编著的《醒世恒言》中的名篇。小说歌颂了卖油郎秦重对花魁王美的纯真爱情。一个虽然身份卑微,却凭着一腔真爱赢得了花魁;另一个则从轻视“市井之辈”到饱尝风流贵公子的凌辱后被卖油郎的忠厚、痴情所打动,最终决心从良。在卖油郎与花魁之间的这一场姻缘,显然折射出平民美好的人生理想:超越了身份与地位的,以情为重,以义为重的爱情,应该善有善报。 当代文坛上,有两位青年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对这篇名作进行了改写,并写出了不同的人生境界与文学风格。 李冯的短篇小说《十六世纪的卖油郎》对《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改写是从颠覆经典的立意开始的。在李冯的笔下,卖油郎对花魁的爱是充满了狐疑的:“难道我竟然会傻到去暗恋上了一个妓女的地步吗?”“不错,她长得是非常美,但是,我却不清楚这种美,会将我带向何方?”他甚至不知道“我对她的欲望,究竟是爱还是跟人们一样,仅仅是想来嫖一次呢?”为了积攒嫖资,他以假秤赢利;在他辛苦积攒着嫖资的同时,他甚至“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力量”。作家一方面描写了卖油郎羡慕暴富,同时还为花魁的赎资而烦恼的心理,从而突出了一个商人的算计心肠;另一方面还描写了花魁对卖油郎的失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抱怨、歇斯底里。应该说,这样的改写是充满了恶作剧意味的。 李冯是擅长进行这样具有恶作剧意味的改写的。他的长篇小说《孔子》就有意写出孔子“只是想当一名一流政客”的一面,“想嘲讽孔子被人讴歌的那一面”。① 他的短篇小说《我作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断》也将《水浒》中的打虎英雄写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他的短篇小说《谭嗣同》也写出了谭嗣同“空怀有一身救世济国的理想,怎地为一个瘦骨伶仃的破皇帝枉送了性命”的荒唐。诸如此类的作品,无疑是1990年代中国文坛“后现代”“消解崇高”思潮的产物。这股思潮一方面开辟了“重新发现历史”的新路,启迪人们从经典文本中读出历史的复杂性、混沌感,另一方面也凸现了“新生代”作家叛逆情绪与游戏心态的奇特交织。 叶弥的短篇小说《郎情妾意》则别有洞天。小说讲述了一个当代故事:下岗工人王龙官性格脆弱,妻子也跟着有钱人跑了。他的难兄难弟大毛叹息道:“我们这种人迟早都会变态的”。在这句平常的叹息深处,埋藏着在两极分化严重的当今社会,弱者的无限悲凉,难言辛酸。不过,弱者有弱者的追求。在王龙官与“最命苦的女人”范秋绵之间,也发生了令人感动的爱情。范秋绵凭着直觉感受到了王龙官的善良,王龙官也感应到了范秋绵的情意。作家关于二人心灵感应的描写是全篇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告诉王龙官:她是穷苦的,但是她对待爱情是无微不至的。她要尽力掩盖穷苦带来的卑微。她懂得享乐,像猎犬一样在她的时间里巡逡,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享乐机会。”而作家对于王龙官的描写也相当奇特:“他最喜欢的书是《卖油郎独占花魁》,他愿意像古代那个卖油郎一样,把心爱的女人当宝贝一样供着。”这一笔写出了王龙官的不同凡响:他不同于大毛那样“有过无数的女朋友”的人,他“还有点诗情画意,对女人会付出真情”,追求“有一点远离庸常生活之外的高贵”。而这种精神追求显然与《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影响有关。这样,作家就既写出了古典文学对一个下岗工人的深刻影响,也写出了当代平民故事与古代平民轶事的“重叠”,从而写出了人性的永恒。《郎情妾意》因此而赋有了深邃的历史感,也因此而超越了“原生态”笔法的平面感。王龙官的个性是丰满的:他一方面欣赏范秋绵情意,另一方面又免不了因为范秋绵的善于勾引男人而产生了醋意,同时,他痴痴地像古代那个卖油郎一样,一丝不苟地经受着那个显然谈不上是花魁的范秋绵的考验。只是,当范秋绵因为众人议论她的妓女身份而搬家时,当她的搬迁在王龙官心中引发无限惆怅和烦闷时,当王龙官因为烦闷而被大毛拉去找小姐却无意间碰见了正在准备接客的范秋绵时,当范秋绵看见了王龙官而匆匆回避时,人生的五味便骤然搅在了一起。 与《卖油郎独占花魁》相比,《郎情妾意》的主题还是讴歌美好的爱情。只是王龙官显然不似卖油郎那么专一,也不像卖油郎那么终于如愿以偿;范秋绵远不如古代的花魁那么美貌,也决没有花魁在被卖油郎的真情感动以后那么铁心从良,散尽积蓄只为赎身那么感天动地。叶弥有意要写出小人物的可怜、无奈、身不由己,有意要写出那可怜、无奈、身不由己深处的温馨、朦胧、欲说还休。与《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大团圆”结局相比,《郎情妾意》的结尾显然更具有缺憾的美感:一位身份卑微的妓女也知道以她独特的方式去守护那一点可怜的真情。永恒的爱情,昭示着永远的人性;但永远的人性,又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不同的个性与场景中呈现出不同的命运。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判然有别。 而从情节的曲折、刻画人物心理的曲尽其妙来看,《郎情妾意》对《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改写是有所突破,有所超越的(这意味着经典又是可以超越的。改写本身就具有超越的意义)。《卖油郎独占花魁》对花魁的排场与富有的描写和全篇的“大团圆”结局显然有“媚俗”之嫌,倒是《郎情妾意》对两个小人物那份可怜情感的点染则自有感天动地的力量。 在新生代作家中,叶弥擅长刻画那些独自咀嚼着生活的苦涩的弱者形象:《明月寺》中那一对神秘又善良的居士的夜半饮泣,《霓裳》中那个在谎言中做着白日梦的可怜乞丐,甚至《云追月》中那个看上去十分豪爽,却因为追求不到近在咫尺的爱而痛苦一生,并最终饮弹自尽的云扣子……读后都令人感慨,过目难忘。弥漫在叶弥小说中的感伤氛围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些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的作品。显然,叶弥是有意远离了新生代作家中十分流行的叛逆与游戏之风的。她以感伤中有诗情,灰暗中见亮色的风格,在新生代作家中延续了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传统,也显示了自己卓而不群的可贵特色。 三 由此看来,对于经典的改写是有着多条途径的:既可以恶作剧的心态去“颠覆”原作,也可以怀旧的心情去“重构”现实生活与经典文本之间的深刻联系;既可以在游戏中发现经典的复杂性,又可以在“重构”中揭示经典的不朽、人性的永恒。另一方面,经典在后人的不断改写中不断产生出新的意义;后人在不断改写经典的过程中也显示了经典与后人创作之间、历史文本与作家个性之间神秘的精神联系。当代作家与经典的丰富联系在这样旨趣各异的改写中得到了呈现。 而在新生代作家中“颠覆”经典的“后现代”风气已经过于流行时,去发现那些“重构”经典的作家作品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因为,这一现象告诉人们:文学的传统还在当代文学中焕发出常写常新的神奇魅力。 注释 ①张均:《迷失中的追寻——李冯访谈录》,《小说的立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6年0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