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当下文学理论批评著作,常常感觉讲章气太重。那些过多的引文和绕来绕去的理论阐述让人亲切不起来,尤其是读到用那种看似高深莫测其实大而无当的理论来硬套作品的文章时,让人有些头疼。近读郭春林的《读图时代文学的处境》(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感觉就不太一样了。 这本书分四辑,先后逻辑顺序是读图时代文学的处境、消费时代的写作、细读当代、生死之思。由此,我们读到的郭春林这部文论不是建构于生搬硬套什么时髦的理论和观念,而是紧扣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当下语境,通过细读作品,认真地根据已经呈现出的文学现象,提出问题和寻求答案。 当下文学的处境不妙,前途莫测。这对于一般人来讲可能不太重要,但是,对于郭春林这样一个文学教育者而言,却是至关紧要的事。因为,他每天必须面对听课的学生。一味照本宣科地说文学的历史如何辉煌,地位如何显著,学生爱不爱听且不说,你自己心里面也会觉得缺乏说服力。 于是,他在《读图时代文学的处境》中写道:“‘读图时代’无疑是针对阅读‘发明’的一个概念。就图的一般意义而言,没有人不曾‘读’过图。因此‘读图时代’显然并非指一般读图,而是指‘图’成为这个时代广泛而普遍的阅读对象,并因阅读对象的改变而导致阅读方式的变化,甚至更多、更大的变化。身处这样的时代,文学的处境必然是尴尬的。可我们不能只说尴尬,我们要问:读图时代是如何形成的,它对文学的影响究竟达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的尴尬又是如何产生的,我们要不要、又能不能摆脱这样的尴尬,文学又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 通过对这段话的分析,我们看到了郭春林提出问题的现实针对性:读图时代、消费时代是我们当下理解文学的两个语境,这种语境其实带给我们就是一个文学审美接收场的问题。我们越来越读不懂文字背后的东西。语言文字发展到如今是我们古今没通,还是中西没通?现在语文教学都发展到大学里了,但是恰恰我们还是没能把文理在基础的层面上打通。其实中国的文字,从“小”学(识字)开始,也是从图像理解开始的,比如“女”字本就是一个下跪的女人图像,但是这样的文化意义,这种符号性的东西从中国文字发生的那个时候就具备了的形象思维现在怎么就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过去读诗歌(叙事诗除外)不也是读图,它讲求的不也是时间的凝固,瞬间的审美感觉吗?到了现在为什么我们的阅读却变得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平面化?显然这些都是有必要弄明白的基本问题。 从中西结合的现代汉语来说,我们古汉语以前是没有时态的,但是一到了现代汉语里肯定是有时态的。所谓现代叙事文学的整体性都在一个时态中完成。也就是电影才告诉了我们,这叫现在进行时。这个现在进行时对语言叙述的影响非常大,对现代小说的影响尤其大。 所以,郭春林还提到其实二十世纪以来,小说,不仅仅是中国小说就已经面临着危机,无论是厚重如山的老托尔斯泰,在第一次看了电影之后即预言,它将对“作家的生活——带来一场革命”;还是轻巧擅设迷宫的卡尔维诺都感到了“来自别种形式的威胁和冲击”,中国先锋小说家马原更是动容地说:“我们只能静候读者少到极限,让他们和我们成为最后的贵族。” 当然,对于中国先锋小说家这样一种文化坚守的姿态,我历来深怀敬意。但同时我们又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仅有坚守的姿态毕竟还是远远不够的,坚守有时不也还意味着缺乏主动、缺少挑战吗? 怎么挑战?在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中,郭春林读出了这样一种对人的感觉能力的挑战:“用鼻子对抗眼睛,用气味对抗视像,用文学对抗图像。”因为,在他看来“人类对语言和图像的认知方式存在很大的区别”。图像瞬息而过,没有留给我们足够时间来回忆和思索,语言却相反,能让我们有回忆和思索的时间,能让我们领略所有的丰富性和深刻性。 “阅读与写作”本来不完全是互为因果的矛盾关系。但长期以来,中国文学在“工具论”的影响下被动的写作,造就了文学阅读的被动接受,而文学阅读的被动接受其实也无时不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文学写作,中国先锋小说的短暂兴盛和迅速衰亡其原因也在于此。郭春林在深入研究了马原的小说“源码”的时刻,显然已经充分意识到这样的衰亡原因。 所以尽管,我们也曾提出“细读文本”的概念,但效果依然是被动接受,解读出来的内容依然局限在文本所呈现出来的表面含义,而未能更多领悟出文本所隐含的可能性意义,更谈不上去积极主动,通过“文本”的内外关系,以及此“文本”与彼“文本”的关系来思考出崭新的意义来。 尽管,我们一度也在“寻根”的口号下,深度挖掘着本民族的审美趣味,但同时我们又严重遮蔽了本民族的审美惰性。而一旦进入消费时代,我们的写作便无可避免地染上市场的深重投影。无论是贾平凹的《废都》里有意空出的方框,还是七十年代写作的“美女亮相”,其中体现出来的“阅读与写作”关系怎么不让人生疑?由此,郭春林在读了余华的《兄弟》之后,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读《兄弟》其实与穿世界名牌衣服、驾驶名牌汽车、使用名牌香水等消费行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文学如此尴尬的时代处境,最终带来的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阅读与写作”的多重困境——所有的外在的因素,无不牵动着内在因素的发展。可见,郭春林对当下文学的考察目光不可谓不尖锐。 总之,我在读郭春林《读图时代文学的处境》一书后,思考最多的是,当下文论、批评写作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则,就是你首先必须是一个优秀的读者,一定要做到论说的充分及物和保持当下时代语境的在场。而所谓的文学理论建构正是既要能解决面临的现实问题,同时又要能回到文学常识上来。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01-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