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抑制地写下这篇文章的题目,因为这是我读藏族女作家白玛娜珍的散文集《西藏的月光》时不断浮现在脑海的一句话,不断激荡着心灵的一个感受。 白玛娜珍说:“此生我老了,我的余生,将在拉萨结束,就像之初,在拉萨诞生。这是每个热爱拉萨的人,自始至终的心愿。” 从她笔下的月光撩人中抬起头,我的窗外是城市日夜不息的喧嚣和一年比一年更猖獗的酷热。那么多匆匆的人流车流,他们要去向哪里?他们是捧着心,去向一个能给灵魂以清凉慰藉的地方吗?在他们心里,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吗?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吗?为什么太多的港口最后都成了驿站?为什么终点又成了起点,归人终是过客?为什么没有一处风景、一片海、一座山,是心灵最后要皈依的家园? 像一只倦飞的鸟鹊,绕树三匝,却无枝可依,这是太多的现代人共同的心痛,但白玛娜珍却可以说:“啊,西藏!我已洗净身上的尘土,请你伸开手臂!” 是的,在西藏的阳光照耀下,在西藏的月光沐浴下,一点点地洗掉身上的尘土,让灵魂焕发出原本的洁净和光亮,让生命拥有该有的欢畅和意义。这就是白玛娜珍的《西藏的月光》所娓娓道来的心愿。 白玛娜珍是无比热爱西藏的,在一篇篇写人记事述怀的文字里,她从不同侧面淋漓尽致地写了西藏之美,写了在西藏生活的幸福感,写了唯美唯善唯乐的西藏的人们。西藏之美,美在慈悲、豁达、纯真,美在简单、快乐、自由。在《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一文中,白玛娜珍追述了外婆历经坎坷而无比美好的一生:“前半生像一场爱情的传奇,后半生在孤独等待中,生命却并没有枯萎,而是那么灿烂,像一株朝向太阳的向日葵。”外婆干净、豁达、善良、乐善好施,众多的邻居、馋嘴的孩子、过路的陌生人,都是外婆热情接待的座上客。 “外婆身上从没有那种年老妇人的沧桑和悲苦,一切喜怒哀乐像高原的天气,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她80多岁时,依然爱美,弥留之际说的是“瞧,我的脸色太难看了,我想要涂点口红和胭脂。” 这是白玛娜珍用心灵的文字镌刻的外婆形象,这也是西藏的土地、西藏的文化滋养的“西藏女儿”。这样“阳光明媚”的形象在白玛娜珍的笔下屡屡出现——快乐无羁的女友黛拉、公交车上扭着身子跳舞的售票员、保护误入男厕所的女孩的康巴汉子……在《西藏的孩子》一文中,白玛娜珍记述了自己的儿子快乐成长的过程。这个大自然的孩子,在安详和谐的环境中成长,在游戏中快乐地学习,这和许多被考试压得透不过气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白玛娜珍写的是儿子的“游学小记”,但锋芒直指当下的教育问题:教育的最终目标是什么?难道不是让孩子能够有能力去感知快乐和幸福吗? 然而,这些美好并不是全部的西藏。白玛娜珍热爱西藏,但她保持着足够的警醒,没有沉浸在千年的牧歌想象中,清楚了解被现代洪流裹挟着的西藏,所以她是焦虑的、痛苦的。《西藏的月光》多角度地表现了西藏的“净土”之美,但同时,也对今日西藏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文化转型给予了深切的关注。她在《百灵鸟,我们的爱》中沉痛地叹息:“没有酷暑,没有蚊虫,没有贼的拉萨,消失了。”在《被红尘裹胁的洛桑和曲珍》中,她写洛桑和曲珍离开故乡在城市的红尘欲海中随波逐流、挣扎毁灭的故事。 《央拉和央金》叙述来自牧区的两姐妹——央拉和央金,来到拉萨打工谋生的经历。她们的梦想很简单:想要像城里人一样洗上热水澡、看电视、穿时尚的衣服,想有钱替父母治病而不必因此去乞讨……可是,当古老的牧业生活与城市文明成为一种对立,这些乡下的女孩子进退两难。他们困惑于城市生活的冷漠和疲惫,后来从拉萨又转到成都的央拉说:“他们穿得很好,这里冬天也开花,为什么他们不会笑呀?”这个单纯快乐的牧羊女,最终难以融入城市的生活,无法在其中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当她回到高山牧场的家,她还能重新开始曾经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生活吗?白玛娜珍感慨道:“也许央拉、央金和我,今生只能在城市和牧场之间,在心灵的安详和城市的浮华之间,在传统生活和现代文明之间痛苦徘徊。假如有一天,我们内心的信仰、我们世世代代对生命的理解、人民的习俗,能够被发展的社会所维护,幸福一定会如同瑞雪和甘露降临……” 正如《村庄里的魔鬼》里所写的,“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来,但挣钱付出的代价是告别一种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在这类主题中,《没有歌声的劳作》是最见力度的一篇散文。白玛娜珍的笔触直指时下、关注底层,对藏族人赖以生存的传统的文化习俗和劳动方式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阵痛、裂变,对藏族人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孤独、尴尬和无奈,表现出深切的忧患意识。 在市场经济的狂潮袭来之前,拉萨所有的藏式建筑都是由本地藏族人承建的。白玛娜珍写到藏族民工干活干得很细致漂亮,同时“他们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来吃饭喝茶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劳动时,他们当然还要唱歌”。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逐渐地,拉萨的建筑工程基本由外来工程队承包,而藏族民工由于缺乏新技术和干活的松散状态,开始找不着活干,就算找上了,也是打下手。白玛娜珍心情沉重地感慨:“市场经济正在以它简单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将所有的劳动门类,沦丧为一种纯粹的生计,我们每个人,不觉中也已变成了组成它的一部分。伴随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那么,我们该要什么呢?是底层人们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两者竟然成为一种对立,而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实与荒谬。” 也许,这是现代化进程中必然要面临的尴尬境遇,富足和进步总是要以付出优美的传统、以人心的满目疮痍为代价。作家要做的,只能是以手中之笔尽力捕捉现实之痛,为山川河流千疮百孔的今日之现实留下一份文字的见证。这样的见证在近20年来不断地出现,几乎成了文学的又一母题,但在白玛娜珍的笔下,因其特有的藏地特色,更因其感情的忧愤沉潜,对转型期社会的文化反思充满了一种苍凉的人生况味和历史惆怅,显得尤为深沉有力。 白玛娜珍以其广阔的社会生活书写表现了自己的现实关怀立场。西藏的月光给予她的不仅是清洁单纯的心地,更有敏锐多思的头脑和执著进取的精神。虽然在《西藏的月光》中,她也娓娓细述了种花养狗的经历、与子嬉戏的快乐、朋友来往的情谊、“爱欲如虹”的痛苦,但她从未落入一些女性散文写作风花雪月的窠臼,而是深层地表现了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真实的喜乐和隐痛,也表现了一个生活在西藏的现代人在当今急剧转型的社会中所感受到的复杂思绪。白玛娜珍以饱含着生命汁液的文字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自己内心的困惑、纠结和忧戚。在姹紫嫣红的女性写作园地里,白玛娜珍是独特的,她的可贵就在于她是一个正在成长的作家,她捧着一颗心行走在一种对永恒困境的探索之路上。 白玛娜珍说:“我的作品在纯情中潜伏沧桑,在沉淀中青春依然摇曳。我喜欢这样的创作状态和人生状态。《西藏的月光》就是这样一本文集。”可以说,她的自我评价是非常中肯的。因为有生命的投入,有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西藏的月光》字里行间潜伏着沧桑,渗透着饱含生命真情的忧思,又因为有西藏所赐予的简单洁净和明朗乐天,白玛娜珍的创作更表现出了纯情的质地,“青春依然摇曳”的感觉。她的文字促人深思,但不会使人悲观,她表现更多更用力的依然是西藏的阳光灿烂、西藏的月色纯净,是生活在西藏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的人们不灭的精神和信仰。她的写作为今日西藏留下了纯美的文字留影,也为西藏外的红尘世界提供了一份有参照价值的心灵生活的坐标,是西藏书写中有重要意义的文本。 神秘博大的西藏,成就了简单快乐的白玛娜珍,她轻轻的吟唱让我们深深体味到,一个人,拥有家园是幸福的,守护家园是庄严的,而走在寻找家园的苍茫长路上,是值得的。 原载:《文艺报》2012年09月0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