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的简历上通常这样写道:藏族。出生地:马尔康县,俗称"四土",即四个土司统辖之地。 阿来曾骄傲地称自己: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有时候谈到族别时,阿来会幽默地说:我是一个远缘杂交品种。 藏族的血统来自他母亲,他父亲则是一个把生意做到川西北藏区的回族商人的儿子,而他自己出生与生活的环境是大渡河上游的"嘉绒藏族"村庄,属川藏高原的一部分,这里的藏族世世代代过着半牧半农耕的生活。 阿来出生时,这个叫马塘的偏远的藏族村寨,正在变革之后的贫困之中,阿来排行老大,下面弟弟妹妹一大串,他跟所有山寨孩子一样,五六岁就得赤着脚在山地草坡上放牛放羊。 大地辽阔寂静,牛羊悠闲,孤独的阿来对自然却有着丰富的感受,他说那时候跟每一株树每一棵草说过话。也许,对自然的深入感受就是从那时形成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在只有两三间校舍的村小读书。当时的民族教育,是要在藏地普及汉话。一二年级,阿来上课如听天书,他听不懂老师说什么,惶惑到了三年级某一天,他突然听懂了老师说的一句汉话,这个顿悟使小小的阿来感觉幸福无比。他开始进入语言,进入文化。 小学上完,阿来坚决要到最近的一所"戴帽子"小学念初中。少年阿来翻山越岭,走150多里路,他一路采草药,打柴筹集书费和学费。好多同村的孩子坚持不下来,又回到山上放牛放羊。但阿来顽强地坚持下来了。冬寒暑热,阿来孤寂地行走在山路上。阿来早年的小说里,有个孤寂敏感的孩子,还有学校的老师那捉摸不定的无奈的神态,可以看得出阿来早年生活的印迹。 《时代》周刊拍摄 初中读完后,阿来成为"回乡知识青年",回到村寨,与父辈一样,出工出力挣工分,半年以后,他成了水电建筑工地上的一名民工,因为有一点知识,被工程指挥部领导叫去学开拖拉机。个头矮小的阿来,屁股下还得垫块板子,才能很好地把握方向盘。 有书的日子 终于恢复了高考,阿来盼望着离开村庄。那时他对外面世界的全部见解,来自曾经到村庄勘探森林资源的地质队员。天真的他以为只有地质队员能走得很远。填报志愿时,他只填了若干所地质学校,但命运只让他上了本州的一所师范学院。 他第一次来到州府所在地马尔康,开始了正规的汉语学习。两年后,阿来也成为一个用汉语授课的乡村教师,他被分配到一个比自己村庄还要偏僻的山寨。有多远呢?阿来回忆说:要坐大半天汽车,然后公路就到了尽头,接下来,还要骑马或步行三天,翻越两座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阿来孤寂地呆在偏僻的山寨,没有公路,学生上学要走很远的路,跟童年阿来的学校没什么两样。遇到天气不好时,能到学校上学的学生更是寥寥无几。阿来在寂静的冬夜,漫长的春天里开始了大量的阅读。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阿来读的书是从州府马尔康背回来的。或许他有很好的书缘,面对一大架子书,即便他对这门学科一无所知,挑出来的书肯定就是其中最好的。他读的第一部历史书是《光荣与梦想》,第一部小说是海明威的。接下来读的是福克纳,菲茨杰拉德,惠特曼,聂鲁达……他没有多少藏汉文化传统阅读的基础,他没有写作方面的训练,他的表达,是他自然能力的自然发挥…… 阿来自感是个不错的老师,他的教学独特有成效,很受教育系统看重,他在山村学校呆了不到一年,就被调到通公路的中学,第二年又调到县中学教书,教的是历史。阿来称,这是"三级跳远"。 诗歌岁月 80年代的偏远县城,经常会聚集一批志向高远的"文学爱好者",文学改变命运的神话在小县城更容易流传。他的同事、同学们有的写诗有的写通讯,时不时能弄到几元钱,请客吃饭。阿来的一个老师有天找到阿来说,县文化馆有个笔会,可以吃两天伙食。阿来不知道啥叫"笔会",老师说,会写文章的人在一起交流。阿来说,好嘛。老师说得先交"作业"。阿来当晚写了首诗交上去。会上的事鸡毛蒜皮的没啥好提,而阿来的诗不久在《西藏文学》上发表了,成为"笔会"的最高成果。阿来因此开始了诗歌创作,他25岁了。 那时候四川诗歌流派林立,成都、重庆、西昌、涪陵等地诗歌舵爷四处流窜,划分地盘,常有京沪诗歌高手到蜀地拜码头,喝酒诵诗,诗风熏倒诗人,"诗歌事件"经典故事般流传。阿来待的地方太偏僻,离"诗歌中心"太遥远,与狂热豪放的"诗歌分子"们在一起,他沉静内敛的性格倒显出拘谨。他少有诗歌活动,也没有入流加派。偶有诗人聚会,他也是清淡如常。他的诗歌自成沉郁、飘逸的风貌。各诗歌流派间相互攻讦,却宽容阿来,在喧嚣的四川诗坛,阿来是沉默的少数。 《新草地》的编辑 文学上的成就,让他不太费力地调入阿坝州文化局《新草地》文学刊物做编辑。他做编辑,也研究历史和宗教,理性的翅膀开始慢慢伸展。他还在写诗发表诗。阿来是谁?没人知道,但他作为诗人的身份已基本确立。 他发现,他的诗越写越长,而且细节刻画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沉溺于这种刻画,刻画之外还有大段描述。他发现自己更喜欢故事,喜欢智性的叙述。他的准备如此丰厚,他对现实的感受如此强烈,写作上的"野心"开始滋生:他需要表达民族文化,成为民族的代言人。 也许这个"野心"开始并不那么清晰,在形式上他只是转向了写小说,他顺利地走上写小说的路:写短篇、中篇。短篇小说没遭退稿就在《四川文学》发表了,而且是头条。他的小说没有生长期,出来就是一枚散发清香的山野果子。 那时候的小说也是"新潮"滚滚,谁新谁就一夜出名。马原,扎西达娃,韩少功,刘索拉,阿成,徐星……而阿来的步伐稍慢了一点,1986年的文学已经"新"得精疲力尽了,但阿来小说的语言顽强地表现出它的异质,而且天成,他在小说方面迅速得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成功。他的小说多反映他所熟悉的藏族人生活,他更沉浸于对那些生活内在的体验,看不出"风俗"、"新奇",他有丰富的故事,充沛的激情,但却困惑于"写作"--这大多源于认同他写作的人太少。他的小说老在发表,可他自己的步伐却滞缓起来,这也许是阿来写作的"低谷"期。然而这个低谷在他,是纯粹心理的,而外人却认为他如新星上升。那时候他刚出了第一部小说集《旧年的血迹》。他本该信心大增,内心却陷入茫然和怀疑中,阿来说,"都不只是焦虑,而是很恐怖。"以前文学是爱好,现在面临的是选择,他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做这个行当!"我会不会写成一个县城的地区的什么文化馆馆员而终其一生。"他觉得前景可怕。他意识到他的创作必须要和民族文化建立起联系,他要用文学手段把民族文化表达出来,这就是那个时候阿来的文学野心! 精神漫游者 1989年阿来30岁,他要证实一下自己是否有这方面的能力。他怀着满腔激情,走出家门,翻越雪山,漫游在若尔盖大草原。这次激情行走,成为他创作上的转折点。 他行走了两个月,有时风餐露宿,有时与藏民们坐在草地上看疾走的白云,喝酒啃干牦牛肉,感受自然馈赠给他的一切。他每日获得丰美的精神食粮,他日益强壮,他很幸福,一个人在草原上的幸福。他又写诗了,《30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诗中我们能看到获得新生的阿来激情四溢,有个声音在前方召唤…… 两个月后,阿来回来,又开始写小说,这是洗礼之后重新开始,又一次起步。他写短篇,中篇,驾轻就熟之后开始长篇创作。这个创作过程是幸福的。阿来回忆说: "那一年的5月,我坐在窗前,面对着不远处山坡上一片嫩绿的白桦林,听见从村子里传来的杜鹃啼鸣声……我打开电脑,多年来在对地方史的关注中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忽然在那一刻呈现出一种隐约而又生机勃勃、含义丰富的面貌。于是,《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屏幕上了……那是一种自然的流淌。" 5个月后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写完了。然后,冬天来到了,霜下来了,雪下来了,小说里的世界以及阿来的内心像那片白桦林一样,经历了生命的冲动与喧嚣,复归于寂静。阿来经受了一次隆重的精神洗礼。 写完《尘埃落定》,稿子放在电脑里,他把书中所歌咏的嘉绒大地又走了一遍,而这次漫游是对自己的精神嘉奖,他说,这部小说是从宣泄的诗行中演变而来的…… 这次激情的创作是他情感的一次剧烈燃烧。 从高原到平原 1997年阿来离开生活了36年的阿坝高原,来到成都,在《科幻世界》做一名编辑。关于这次人生转折,阿来说,在阿坝待的时间太长,朋友说去做做杂志,我正好有一些关于经营文化的想法,就去了。这其实是表层的意思。阿来在他的《大地的阶梯》里说:"不是离开,是逃避,对于我亲爱的嘉绒,对于生我养我的嘉绒,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记忆。"这是一份心灵的伤逝。 1998年《尘埃落定》正绽放着芬芳,阿来却全心投入到《科幻世界》的编辑、组稿的活动中。《尘埃落定》的出版让阿来成了媒体追逐的中心。记者围绕着他,但采访进行三五句后,话题很快就从他嘴里由创作转到了《科幻世界》。他成了完全的都市人,应酬、交谈、媒体、方案,活动策划一个又一个。杂志也一个接一个做。杂志发行由几万到十几万到几十万,离开阿坝的阿来是不是还要写小说?从偏远草地到科幻世界,阿来面临转换? 围绕阿来的还有北大清华的一群学生。阿来说,这是他供职杂志的科幻作者,沉迷科学幻想世界。 很难想像,对科学幻想沉迷更深的竟是阿来。除了专业的谈论便是专业的写作。阿来论述"工业文明"时,让你忘记了这是那个空旷草原上放牧做诗写小说的阿来。 此后几年已很少听到他谈论小说。 似乎阿来全身心投入到了杂志运营:组织选题、策划活动、推广发行。不仅国内媒体,还引入国际项目合作。环绕太空的宇航员、国外科幻作家先后被请到中国。 很快,阿来所在的《科幻世界》发行量在国内节节上升,并引起了国际科幻界的注意。美国科普科幻信息权威杂志《轨迹》公布的一项最新调查统计显示,《科幻世界》已是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科幻类杂志,不久前又被世界科幻协会评选为最佳期刊。 2000年,阿来已由编辑做到总编辑,很快又出任杂志社长,不几年,一份小小的杂志,从运营到管理,就做成了当下大家正在追求的文化产业模样。 最近阿来的"产业"又延伸到财经、心理学领域,阿来说请了几个媒体界的年轻老手来做一本叫做《心事》的杂志。 两年前,阿来开始引入现代企业制度,在强化管理的同时,也试图把杂志经营与资本市场联结起来,与国内几家科普类媒体联合组建了传媒股份有限公司。他不甘于传统的运营模式,而想在文化产业化这个过程中一试身手,让科普科幻真正在中国展开它的无边际的世界,让科幻与幻想类文学在中国形成真正的市场。他相信,在中国这样一个具有非常深厚幻想文学传统的国度里,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新型的幻想文学一定会有一个巨大的发展空间。 阿来的作品,无论早年诗歌,还是后来的随笔小说,可谓是打开了一个纯粹而又厚重的精神世界。而同样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在与合作伙伴、营销公司谈论资本运作、股权融资和项目投资时,阿来又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来说,为商为文,重要是为人,要对世道人文有益,在文化上要有建设性,要表现历史的进程,表达现实的正义,这是文化人自觉的责任。 几年间,阿来成为商业传媒的神话。一如他的《尘埃落定》在文学上的传奇,他以独创的赢利模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经商的天才。在杂志报纸烧钱的时代,多少杂志报纸在鬼门关前徘徊,而阿来却可以笑傲江湖。阿来把科幻这份产业看得很清,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科幻不是靠政府做一个什么项目,做一个什么工程,而是应对市场需要发展起来的。许多杂志人也去阿来的《科幻世界》取经,当他们跨入《科幻世界》的"时空隧道",便感知到一种神秘的力量。 阿来的内心依然是一个纯粹的作家,而他的行动,却成了一个极现代的儒商。他有经商理念,他有管理手段,他有能力使公司随着他的理念成长。他的稳重,定力,使他的杂志在扎实的地盘上迅速成长。他做活一个,有了赢利模式,再做下一个。如果遭遇失败,他果断地进行调整。他绝不虚妄、好大喜功,他说,"我的工作在于培养人们发现的能力,培养他们的创造力。当然也要考虑到公司的赢利。但是再大的商机我都不会和自己的理念冲突。" 一般人会把商人和作家看成两种动物。阿来不这样看,他认为这是个人的能力问题,一个人的能力是多方面的。他确信一个人可以开掘自身不同的潜力。他常常做的事情是,预算、方案、实施、结算、收益、成本、打通关节。各种文化活动,很琐碎,但他内心有一个强大的东西存在,他做该做的事情,而文学在他的内心是一种命运,这个极内心极个人的东西,阿来守护得很好,也很少拿出来与他人分享。他没有焦虑,他坦然自若,他创造神话,他一生创造快感并充满创造力,快乐地把自己摆在毫无快感的工作中。 他一直在写作…… 他还是在讲嘉绒故土上的故事,那才是他生命的原乡,除了亦真亦幻的浪漫,还有社会变革的卑俗浑浊和痛苦,这一切都在阿来的血液骨髓里,只要有一刻安静,它就会自然流淌出来。他的创作保持高的文学品质,无懈怠、掺杂的痕迹,他内心的庄重大气流诸笔端,他的修为已到一定份上,他周围的喧腾,头上的光环竟然一点不能浸染他沉郁的文字。很自然的,我们读到了《空山》。 《空山》的书名是到了最后阿来给的,它有些禅意,但不是"空山新雨后"那种细腻绵长。也不是"空山不见人"的那种虚飘悠远。它讲了两个令人痛楚的故事,两个谎言故事。《随风飘散》中善良的格拉在机村的谎言中死去,他给母亲做好饭时,才发现自己已成魂魄;《天火》中激动了好多天的机村人却在大火到来的那个夜晚进入了梦乡。这样动人心魄的情节,是阿来式的,他对现实的悲悯,对文学宗教般的情感,使《空山》气象不凡。 它带给我们的惊喜震动也许跟《尘埃落定》有很大不同,但是,文学经典的力量却是同样的。我们看到,阿来正在路上…… 阿来,藏族,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谷儿"四土",即四个土司统辖之地。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5届茅盾方学奖,发行量迄今逾百万。新作《空山》于2005年5月出版。现任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主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