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华书局和山西人民出版社都影印出版了《万卷精华楼藏书记》一百四十六卷。此书出自清末著名目录学家、藏书家耿文光之手。谈清代藏书,谈清代目录学,人们多津津乐道毛晋、钱曾、章学诚、孙星衍、黄丕烈、吴骞、张金吾、陆心源等人,耿文光则鲜为人所知。予不揣谫陋,将其生平事迹、藏书活动及研治目录学情况,考述如下: 一、“苏溪渔隐”耿文光生平 耿文光,字星恒,一字斗垣,号酉山,又号苏溪渔隐,祖居山西灵石县东乡苏溪村,清道光十年(1830)四月十三日出生,光绪三十四年(1908)卒,享年七十九岁。文光十岁就外傅,十九岁始赴博士试,四试皆不取。咸丰三年(1853)二十四岁,以捐输本省军需议叙职衔为国子监典籍。至二十六岁补为博士弟子员。二十九岁补增广生。三十一岁食廪。三十三岁(同治元年,1862)始中乡试为举人。四十三岁(同治十一年,1872)赴会试,未试而归,文光云:“素无温饱之心,徒自劳耳”,“遂托以逃”,“筑室藏书,自号苏溪渔隐以见志”。(《五十自序》)五十一岁(光绪六年,1880)再赴会试不售,又不赴挑场,如往日事。五十五岁遭家变。五十九岁寓津门。六十岁(光绪十五年,1889)大挑二等,选平遥县训导。是年撰(苏溪渔隐读书谱》(以下简称《读书谱》),述六十岁以前生平事迹及读书、撰写书目、藏书活动甚详。民国《灵石县志》卷九“忠孝类”有传云,山西学政王廷相(梅岑)知文光“为积学之士,且属教职中第一流人物,保举知县”。文光“以年老未便远游辞。后终于教官任所。远近闻之,莫不惋惜”。文光还“通岐黄之术。乡人有病,不论贫富,延之即往视,并舍药饵以济世”。(《县志》本传) 文光是一个颇具眼力的读书人。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对此并不十分热心。他把自己前半身投身科举说成“功多误用”。尝自言:“三十以前学近于俗,功多误用。四十以后所见略广,始悔前日之非。因尽发所藏,肆力古籍,……为考据学。”(《读书谱》)又曰:“吾终生一学中人也。惟科举之学未尝尽心。而业其所业,未尝废业。日有所益,欣欣焉如木之荣;日有所缺,忽忽焉如宝之失。(同前)他后半辈子对走科举入仕之途没有多大兴趣,而是潜心实学。在封建社会,象耿文光这样学识渊博的真正读书人,仕途并不通达的,为数不少。 二、“以藏书论,全省望族推为巨擘” 《县志》卷九本传云,耿氏“家道素丰”,“家中藏书万卷”,“以藏书论,全省望族推为巨擘”。又卷十《耀彩耿公墓志铭》提及文光云:“清季有故广文讳文光孝廉者,邑中称斗垣先生,蓟北王公梅岑视学山右,以藏书宏富,著述等身,褒奖之。”可见耿氏藏书当时在山西影响是很大的。说他是山西藏书“巨擘”,诚不为夸。 耿氏先世即富藏书。文光曰:“余先世藏书多善本,零落断残,不可复整。所藏有宋本《文选》,《山谷内集》,皆脱数十页;宋本小说数种,可校稗海。抄本《茶苑》四册,蓝丝栏。抄本有《山水图》八册,红丝栏。翁覃溪《诗话》四册,门人所抄。《辽史拾遗》十二册,知不足斋原抄本,二书被人盗去。今所存者惟元本《古今韵会》为完帙。”(《仁静堂书目》叙)又曰:“余家先世藏书,兼设书肆,故余得以书为师,凡宋元精椠及影抄佳本,旧藏为多。”(《读书谱》)耳濡目染之下,文光“素性嗜书,所过之地无不搜采”(跋司马光《传家集》)。“余自幼嗜书,若不得解,求其解者亦不得也。闻人说书,则听之,随听随购,随读随思,其不解如故。然而爱书之癖,亦固结不解,类若有物凭之者,吾亦不知其然而然也。”乃至“发愤购书,相依为命”。(《万卷精华楼藏书丛记稿》序)。 文光从事藏书活动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三十岁以前,为不成熟阶段。《读书谱》云:“道光二十五年十六岁,自是年以后遂以购书为事,求古人读书之法,而诗文不甚致意。购书须有门径,若无人指引,则堆积俗本不可依据。”“道光二十八年十九岁,六月收得张氏书数十种,其中佳本有原刻《本草纲目》,汲古阁《汉书》、《晋书》,毛刻《北宋本说文》,殿本《唐诗醇》、《文醇》,殿本《康熙字典》,其余医家书最多。”“自十六至三十岁,观书甚多,见时文亦多,名稿名选随见即收,不入目录,所收之书亦富,虽皆有用,无甚秘本,甚佳者登之仅三之一耳。”这个阶段所购皆为实用,时文俗本甚多,佳本秘籍甚少。 第二阶段,自三十至四十五岁,为成熟阶段。他在《目录学》序里说,这时他厌弃科举俗学,认为“近世非无人才,半为俗学所误。俗学之误又始于俗刻陋本,或因坊估射利,或出庸手所为。凡城市书堆之所积,村塾几案之所陈,皆是也。实足以泊没性灵,涂泥耳目,毒之所中,为方莫治”,“余熟思至此,深知自愧,遂发愤购书,遍求古人读书之法”。《读书谱》云:“自三十一岁至四十五岁,此十五年中,聚书最多。本之美恶,略能识别,又得近人诸校本,方知读书法。因肆力于目录,随读随编。虽宋板元钞,不如汲古、述古、天一、平津之美备,而以之读书,差为有益,与炫耀板本者自不同也。”又云:“丙寅(同治五年)得吾邑王丈书六百余种(靖廷所藏虽乏古本,然多近人考证之作,传本已少)。戊辰(同治七年)又得杨氏书五百余种(墨林藏书多善本,当时皆重价所购)。兼以游历所收,书林所贩,总八万余卷,爰构一庐,分为十架,缘梯上下,位置皆宜”。[1] 第三阶段,六十岁以后购书。《读书谱》云:“五十五岁忽遭家变,所藏之书即身而散。先弃其重者、大者,继弃其坊人所重而己不甚在意者。然予所收零本最多,虽弃其十之九,而较之微书之家,犹余十之九也。夫得失何常?聚散无定,况自古无久藏之书,此亦何必系恋于怀?然一加翻阅,未免窘迫,此意未可为外人道也。”这里既叙述了书散时的过程,也叙述了耿氏的心情。一方面“处之泰然,漠然无所动于中”,一方面又深感“窘迫”,比之“情病”,“较之六气为难治”。可以说,这是历史上所有藏书家在书散时的一种矛盾心情。到六十岁,耿氏获训导一职,“俸金之入,足以购书”,又重新致力于藏书,相信自己“后之所聚,定胜于前。而笃嗜如吾,至老不衰矣”。(《读书谱》) 耿氏藏书处为万卷精华楼,“采万卷之精华,遂以名楼也”。(《万卷精华楼藏书丛记稿》序)还有苏溪书库、仁静堂、紫玉函等藏书之所。所藏书达八万余卷(《耿氏藏书目》著录八万四千八百卷),堪称近代一大藏书家。其藏书印有“耿文光字星恒一字酉山”篆文大方朱印。 耿氏万卷精华楼藏书虽不如黄氏士礼居、吴氏拜经楼、丁氏八千卷楼、杨氏海源阁等那样精善,但亦不乏精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特点为:(一)耿氏不专嗜于宋元本,但宋元本亦不少,约有四、五十种。(二)所藏明版书极多。从明初至清末,已历五、六百年,明板书亦为清末许多藏书家所重,如陶湘、缪荃孙、刘承轩、叶德辉都有论明版书可贵的言论。可以说,到了近代,藏书主流已由清初和中期的佞宋、癖元转而为重视明版。耿氏亦不例外。其所藏明版《史记》即有数种,以秦藩本、震泽王氏本、金台汪谅本为最佳。地理类有明吴盧校刻的《山海经》十八卷、《雍录》十卷、淡生堂本《荆楚岁时记》一卷等约二十种。医家类有明吴勉学校刻《重广补注黄帝素问》二十四卷、《灵枢经》十二卷、新安程衍道经余居校刻《外台秘书》四十卷等近三十种,其中《神农本草经疏》三十卷,乃毛晋之舅父缪希雍所撰,成于晚年,一生精力皆萃于此,天启五年缪氏绿君亭自刻。耿氏藏绿君亭本尚有数种。(三)所藏毛氏汲古阁刻书极备。明清之际,常熟毛晋、毛扆父子汲古阁刻书极多,为世人所重。至清末出现了专收汲古阁刻书的藏书家。顾湘《小石山房丛书》刻入《汲古阁校刻书目》一卷、荥阳悔道人撰《汲古阁刻板存亡考》一卷。清末民国初,陶湘涉园所藏汲古阁刻书最备,几达毛氏刻书百分之九十几,并撰《明毛氏汲古阁刻书目录》。耿氏所藏毛氏汲古阁刻本,《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著录极多,若以陶氏《目录》相较,迨亦相差无几。(四)、同一种书广购众本。如《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卷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著录宋代苏诗有:明成化四年本《苏文忠公文集》四十卷、苏祠本《嘉祐集》二十卷、明本《东坡大全集》一百三十卷、苏祠本《东坡集》八十四卷、芬欣阁本《东坡尺牍》八卷、元本《集诸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三十卷、清康熙朱氏本《苏诗集注》三十二卷、商丘宋氏本《施注苏诗》四十二卷、香雨斋本《苏诗补注》五十卷、钟息斋本《苏诗合注》五十卷、武林本《苏诗编注集成》四十六卷、韵山堂本《苏文忠诗编注集成》四十六卷、纪昀评朱墨本《苏文忠诗集》五十卷、翁方纲苏斋本《苏诗补注》八卷、宋本《栾城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四卷、三集十卷、眉州三苏祠本《栾城集》四十八卷、乾隆赵怀玉刊《斜川集》六卷、知不足斋本《叙川集》六卷等。苏洵、苏辙、苏轼、苏述的著作广罗齐备,多达十八种,大有利于读书、研究之助。(五)按类备购。耿氏重视元人文集的搜罗。有元一代仅历数十年,耿氏《万卷精华楼藏书记》文集类即著录了元代作者如郝经、张养浩、方回、戴表元、刘诜、赵孟頫、吴澄、仇远、许衡、刘因、袁桷、袁易、虞集、吴莱、黄溍、欧阳之、柳贯、萨都拉、苏天爵、余阙、张雨、丁鹤年、王逢、戴良、李祁、倪瓒、顾阿瑛、汪克宽、杨维桢、宋禧、邓雅如等31人的44种著作,可谓富矣。其中精者有元刻本赵孟 《松雪斋集》十卷、虞集《道园类稿》五十卷、丁鹤年《鹤年诗集》三卷、王逢《梧溪集》七卷,其余毛氏汲古阁刻本、明本、抄本亦不少,均为罕秘难得之书。(六)耿氏所藏明清校本、抄本、原刻本、南北监本、家刻本及名家藏本亦甚夥,大都为难寻之书。从以上可见耿氏藏书之精美。 前已述及耿氏藏书于五十五岁时已颇有散佚。至于万卷精华楼八万卷全部藏书,后流落何方,不得而知。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二,著录了耿氏藏书唐司空图撰《司空表圣文集》十卷旧写本,有文光手跋一则,末署万卷精华楼藏书跋尾。是书即原藏于王靖廷寿椿堂。李盛铎《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第280—281页,著录耿氏所藏宋司马光撰《司马太师温国文正公传家集》八十卷,明初刊本,有文光手跋八则。其一曰:“《传家集》宋板久佚,元本无闻;此刻为最古,依仿宋样,雅致可爱,希世之宝也,有识者自知之。星垣文光题。”其一曰:“《传家集》为公所手订,异于《文正集》,而传本甚罕,南方藏书家多未著录,汲古老人求之数十年竟未之得,仅有《集略》三十余卷,诗十五卷,可知为希世之珍矣。庚午(同治九年)秋七月苏溪渔隐识。”由此可知,耿氏藏书亦有散入清末各藏书名家者,为世所重。 三、读书与撰写书目 书籍是知识的载体,凡读书之人必喜购喜藏书籍。自古以来,读书与藏书相伴而行,有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人之身与影。善读书即善藏书,不善藏书即很难说真正善读书。耿氏是把藏书与读书结合在一起进行的。他所说的“业其所业,未尝废业”就是指他终生都没有停止藏书和读书而言的。他最看不起那些急于追求功名的所谓读书人。他说:“今学者急于功名,专攻举业,以读书为不急之务,与古人有不合之心,究之,文卒无成,而书亦束之高阁,比比然也,实为两失。”(《日课书目》叙)对于笃嗜藏书的藏书家,他认为真正懂得读书的亦不多。他说:“嗜书之人,其癖不一。有视为钟鼎彝器,牙签插架,略不翻阅者;有随意取携、杂辑丛记、徒资谈笑者;有专辨宋板明钞,而不解其中义理旨趣者;有手披口诵,日事研摩,而不能识其面目者。大抵徒好者十之五,徒聚者十之三,能知者不及十之二,能校者不及十之一也。”(《目录学》叙) 关于如何读书治学,我国不少学者有一个极重要的观点,就是读书必须从治目录学入手。清王鸣盛说:“凡读书最切要者,目录之学。目录明,方可读书,不明,总是乱读。”“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十七史商榷》)金榜说:“不通《汉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同上书所引)张之洞在《輶轩语·语学》中有一段专论“读书宜有门径”,认为这个门径和良师就是书目,如果不治书目,就会“误用聪明”,“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如果先治书目,才能“得门而入,事半功倍”。现代学者余嘉锡说:“治学之士,无不先窥目录以为津逮,较其他学术,尤为重要。”(《目录学发微》)江人度说:“世皆鄙夷目录为不足道,抑知是固学人所当先者乎?目录者何?即读书之门径也。得其门则从入之途矣,失其门不免望洋之叹。欲窥奥美而県徨门外,虽毕生研究,仍毕生茫昧矣。”(《书目答问笺补》序) 耿文光深明此理。他在二十四岁时购读《天禄琳琅书目》、《四库全书总目》,始治目录之学,“目录之学由是而入,研究数十年,始得门径”。(《读书谱》)他数次谈到:“目录学者,学读书也。古人读书最重目录,欲治群书,先编目录,目录成而学未有不进者。”(《目录学》叙)“盖目为读书之纲,纲举则群书可读。”(《读书谱》)他甚至说:“然书之目,即吾之目”,“人无目不明,书无目不审。目者,读书之门也”,“因目以知书,因书以知道。”(《紫玉函书目》叙)“书目所关甚重,此学勤于翻检,日事抄录,积久自有大益。盖精于目录,则群书易治矣。如人也熟识其面必知其心,如物也久知其名必得其实也。”(《读书谱》)“目录之学,必有所授,熟读《汉书艺文志》,略见端的,尤必博考群书,默参校法,精心鉴别,以求一是,夫然后可以读书,盖下学之功自此始,非谓其如是而遂已也。”(《万卷精华楼藏书丛记》序)他从二十四岁起,就把藏书、治目录学与读书结合在一起来进行。这一年,他“遂订一册子,凡有关于书者,皆记录之,如《通志》、如《玉海》、如各省志及郡县志,其中有经籍一门者,皆检阅而采节其要,以资考证。(《读书谱》)他甚至在教育童子时,也主张“从目录下手”。他说:“童子于十三、四岁时,即可使之如法抄书,若欲其广博,宜从目录下手,日抄数行,勿使间断,分别门类,细与讲解,使略知书之纯疵,本之美恶,并取其书使观之,则异日读书,定有见地”。“此乃读书之门径。由此而进,万走不入俗派,且非此不能总提四部”。(《读书谱》)因而,他最重视编撰书目,把撰写书目和藏书题记、跋尾当作促进读书的方法和途径。可以说,耿氏是同治、光绪年间最倾向于治目录学的目录学家之一。他所撰书目有如下数种。 (一)《目录学》。从同治十年至十三年(1871—1874),他“爰发所藏,定为日课,随手抄录,积久渐多,以此引导童子,俾早知书,无伤老大,诚读书之门径,下学之阶梯也”。(《目录学》叙)“余熟思至此,深知自愧,遂发愤购书,遍求古人读书之法,著于目录,以示学童,凡经书之源流,史家之得失短长,诸子之精言奥语,文法之支分派别,悉于是探讨焉”。(同前)他把所编“引导童子”的这部书目,初名曰《日课书目》,后更名为《目录学》,实为解题式书目,非今日所谓“目录学”著作。他从经、史、子、集四部藏书中,每类检取若干种,撰写提要,给童子介绍有代表性的各种书籍。所以他说,此编“为读书而作,非藏书之目”。光绪五年(1879)三月三日撰序一篇。光绪十四年(1888)八月寓津门,复校一过,又撰序一篇。是编初为二十卷,光绪二十年欲梓行于世,因限于财力,只得将二十卷厘为甲、乙两编,先将甲编九卷付雕,乙编十一卷本拟“续刻嗣出”,因故未果,只得消融于《万卷精华楼藏书记》中。我们今天尚可从图书馆寻读到九卷本的《目录学》,开雕于光绪二十年(1894)二月十五日,至七月二十五日工毕,并又撰序一篇。三篇序文先后相承,有增有删,互不相同。 (二)《仁静堂书目》。是编“专记藏书”,为耿氏藏书目录,同治九年(1870)始修。一目一行,每行正写书名、卷数,旁注某代某人撰,某刻、某抄本,分为44类。其书好而板本不佳,板好而书无足取者,悉列之外编,不使相混。有叙,载于《读书谱》中。 (三)《紫玉函书目》。是编为“详加考订”古籍之作,光绪十四年(1888)寓津门时始修,有叙一篇,亦载于《读书谱》。叙曰:“是编先标书名,卷数,分注某刻本、某抄本、次某代某人撰,次略述书之大意及前后次第,次录序跋及诸家之说,间附按语,大略如《爱日精庐藏书志》之例,而微有不同。盖彼意著藏书,而此意在读书”。观此可知,其体例与后来的《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大略相同。 (四)《耿氏藏书目》。是编稿本一册,底页有其钤记,前后无序跋。书末统计为:通共6383种,84800卷,5703套,35963本。依经史子集四部分门别类。著录格式如:“《周易注》十卷,魏王弼,附考证,内刻仿宋本,一套三本。”“《史记》一百三十卷,汉司马迁,善本,集解索引正义四套,明秦藩刊本、仓注本、二十本”。“《孔子家语》二十卷,目十卷,魏王肃注,明代二本,一徐渤家本,一毛晋家本。乾隆辛丑年刊,翻刻毛氏本,李客识,一套四本。”“《楚辞》十七卷,王逸叙次,陈深批点,闵本凌× 校有音无注,一套四本”。此目同一种书不同版本注于同一书名下。每页上端添补甚多,朱墨烂然,多为随手所记注解之文。又多划以“○”、“△”等符号,不识何意。此为耿氏藏书总目,其体例与《仁静堂书目》同,不识二目为一目否?然耿氏亦尝提及《耿氏藏书目》。 耿氏亦象许多著名藏书家一样,得一罕秘之本,必在书上随手题记,或一则,或数则,如前引傅、李所得耿氏二书,即皆有题记,且多至八则。以之校《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迥然不同。若能将散见的耿氏题记聚而印之,乃是目录学重要史料,且可与《藏书记》互观并补不足。 (五)《万卷精华楼藏书记》系耿氏目录学著作中集大成之作。(以下专节详析)这些书目,耿氏指出:“互观益明,不可偏废也。藏诸家塾,以备遗忘,非敢出而问世。”(《读书谱》) 四、《万卷精华楼藏书记》 耿文光一生精力皆萃于《万卷精华楼藏书记》(以下简称《藏书记》),前后花费二十多年时间撰写而成。此书是耿氏一辈子读书的结晶,是近代著名的目录学著作。 (一)缘起 耿氏于该书序中说,他嗜书而苦不得其解,偶作浮槎之游。一日,遇尧山先生于竟因石室,先生讲解了许多目录版本学知识,还授书一册而别归。“发之,则经学之源流,史家之体例,子之部居,诗文之法律,皆在焉。或提纲而挈领,或分支而别派,或推其学问之所由,或改其议论之所出,或究之本书而决其是,或证以他书而摘其谬,而考订雠校之法,收藏刻 ()之家,无不悉备。至于宋椠元钞,某真某赝,蜀板闽本,为原为翻,凡赏鉴家所争■■而估贩家所传习者,亦间一及之,而非其本旨也。余按其法而谱之,始稍稍知书,而余之所得者日益多,多则易致散佚,思所以总之莫如目,而余之所读者日益少,少则恐难遍及,思所以博之莫如目。此书目之所由■也。”尧山先生为谁?授以何书?待考。但从文中介绍看,当系一提要目录,则无疑。 又说:“余先著《目录学》以为入门之法,每考一书,动成篇卷,然仅仅知书之名目而已。于书中之义理、旨趣、脉络贯通,固未之识也。”“因汇聚史志,穷源溯流,得其解目者,而先解其目;继又网罗群籍,得其解书者,而详解其书。解不一解,录不一录,庞杂纷纭,几不可读。遂别其专考古书者为《紫玉函书目》,专记藏书者为《仁静堂书目》,其片鳞断甲,悉归是编,为《藏书记》。所谓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也。” (二)撰写过程 耿氏多处谈及撰写《藏书记》过程。《读书谱》云:光绪元年乙亥(1875)四十六岁,始修《精华书目》,至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五十八岁止。光绪五年八月十一日撰自序一篇。 现《山右丛书初编》本书前之《藏书记》序,撰于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十五日,云:该书“创始于光绪五年七月,断手于十四年三月,凡九阅寒暑,四易稿而成。”注文详述各稿之变迁:“初稿录书名、卷数、撰人名氏,如胡刻《四库附存书目》之例。次稿略著板本,节录序跋,如《天一阁书目》之例。三稿略辨板本,如《书目答问》之例。瞥有所见,即于三稿中横批侧注,如所谓碎金玉屑,皆名家考证之文,确有依据者,弃之可惜,遂合并为一本,分注于各目之下。复增以本书之所有,并各家书目,参互考订,以成是编。时代之先后尚需定正,文字之繁颐,难保差谬,略备遗忘,非敢问世。” 《读书谱》又云:光绪十四年(1888)“五十九岁寓津门,复校《精华书目》,意欲往上海刻之,而力有不足,时有未暇,自夏徂秋,废然而返。” 《藏书记》卷二十经部“小学类”叙云:“《藏书记》成于丁亥(光绪十三年)冬日,戊子(光绪十四年)寓津门,复校一过。癸已(光绪十九年)春,易为大字,别写一本。至甲午(光绪二十年)夏六月,经部录毕,视旧稿有增有删,而所补尤多,其例之不合者,使归一律;说之重复者,去其繁重;新得之书,按部添入;或往日所遗,亦因类及之。《目录学》已刻九卷,余十一卷之未刻者,重加整理,统并于此。凡二十余年,四易稿矣。” 又卷五十七史部“金石类”五附记云:“余先纂《目录学》二十卷,体例未甚纯洁,因删其杂糅太甚者而刻成九卷。其所删之说,弃之可惜,复割截补缀,消纳于《藏书记》内。今《记》中有补痕及小小违误未能画一者,即是。自创始至今已二十余年,凡五易稿。今复以小字本改为大字。录至史部之末,且卷卷有所增补,较之小字本多加一倍。而子、集之繁颐者尚未整理。成书之难如此。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耿文光记。” 从以上文字,可知耿氏撰《藏书记》,大体始自光绪元年;成于十三年;四稿断手于十四年,且于是年复校,欲刻未成;二十年、二十一年又撰第五稿,复加增删修改,成为定本。至于十一年序说“始创”于五年,大概是指这年初稿撰成,且写序一篇而言。小学、金石类序都说用了二十余年,当自光绪元年始。初名《精华书目》,后定名为《万卷精华楼藏书记》。撰成之后,只有耿氏自序,不请他人写序,他在序中明说:“或曰:子之书,子序之矣,人序之可乎?余曰:不可。书若不可传,正不必视己过轻。书若可传,又何能倚人为重?目中所录序跋,美不胜收,求于古人者,不既多乎?且序者,序所以作书之意也。……若夫复述古人游扬好事,官阶称谓,铺陈满纸,吾所删削者正如是。人不自立,而依草附木,非所谓豪杰之士也。故王西庄不求人作序,板桥自序其所著。余甚韪其说,因自道区区之意以冠于目首。”这是颇有见地的。他看不起专门求人作序,“依草附木”、“倚人为重”的行为。 (三)《藏书记》之体例 关于撰写《藏书记》的目的和体例,《序》中亦有说明。他说:“而余著目之意,犹有四:一自课,一训俗,一考藏书,一当笔记。其例有六:一互文见义,一比类知体,一悉据本书,一多存古义,一详叙次第,一间附考证。” 又云:“是书经史子集四部,总为四十五类,首标书名、卷数为纲;‘注’降二格;‘案语’降三格。凡所引书,皆记出典,偶忘姓名者,亦必著明,不敢掠他人之美也。各门之后附以总论,略述分卷去取之意。其‘注’:先撰人,次板本,次解题,次录序跋,次采本书要语,次集诸家论说。……此外或明书之纯杂,或辨板之精粗,或疏通其■,或考证其讹谬,或书所见,或记所得,皆随手记录,亦无伦次。……近日学者多读肆本,踵讹承谬,误人实甚。因广搜群籍,专攻目录,作为此书,略如长编。凡所收者皆善本,所集者皆精语,而谆谆不已者,皆古人著书之大体,读书之要法,与各家书目用意不同。其要在于分门别派,按部读书,据书编目,因目知书。” 观其体例,大体与诸家藏书志一类的提要目录相同,如《经义考》、《爱日精庐藏书志》、《皕宋楼藏书志》、《楹书隅录》等。但亦有其特点,一是此目重在读书,兼当笔记;一是提要中采本书之要语;一是集诸家之论说。不厌其详,备采与本书有关之资料,可资读书者参考。 (四)《藏书记》之特点 我国目录学的优良传统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一部高水平的目录著作,就应该力求是一部“学术史”。耿氏一生读书、藏书、撰写书目,孜孜不倦,自强不息,可以说,他的《藏书记》就是一部学术大百科全书,指导读书之津梁,诚为“当今海内学者必备之参考书”。 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耿氏于每类之后,各撰小序,这是继承班固《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的优良传统。四十多篇小序,除“略述分卷去取之意”外,主要是叙述该类学术之发展,发自心得,颇多精语。若单独辑而成书,则中国古代数千年之学术发展了然指诸掌。如,关于儒家经典中的《四书》的来历,卷十一末“四书类”小序中作了详细的阐述。再如卷七十二末“史评类”小序,则对史评之书的产生,以及何者为优,何者为劣,已有详细概述。又如卷一百三十二末“别集类”小序,叙述文集自汉始有,概述了汉魏六朝、唐、宋、金、元、明、清历朝文集,读之则对历代诗文优劣、发展状况,亦了然透彻,有如一篇简明古文学史提纲。 尤为精彩赅博者,为耿氏所撰数千篇解题之作。昔人最推崇书录、解题式书目,如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谓“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清章学诚《校雠通义》序)耿氏撰《藏书记》是力求这样去做的。其各篇书录,或考作者之生平,或详板本之精粗,或辨书之讹谬,或指明何书可读、何书不可读,或述成书之经过,或品评一书之价值,或摘录一书之逸文、精语,或加按语道其心得所见,洋洋洒洒,读之如入庖丁之厨,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如: 明书之纯杂。卷二十一《史记志疑》三十六卷,清梁玉绳撰。耿氏指出:“梁氏《志疑》,宜家置一编,以为读《史记》之助。余所藏《史记》明刻本最多,惟秦藩本、震泽王氏本、金台汪谅本三本最佳。其余有选为读本者,正文不全,注皆删去,其正文全者注皆不全,不可读也。《史记评林》、《汉书评林》,余所藏有通行本,实不足重”。 辨板本之精粗。卷二十一汲古阁本《史记索隐》三十卷。耿氏指出:“汲古阁所藏(《史记》)惟抄本最精,全史不免讹脱,他刻亦未精审,不能如黄氏士礼居之不改宋板旧式,钱氏守山阁之考校宋本至密也,惟板式工雅,纸墨精良,故人皆宝之。”卷三十宋本《通鉴记事本末》四十二卷。耿氏指出:“此宋大字板,元人买得刻之。此板在宋刻中亦未为精绝,然较通行本为胜,白纸印者甚佳。予以四十金得之。明嘉靖本不如此本。” 辨书之讹谬。卷三十一《隆平集》,旧题宋曾巩撰。耿氏指出:此北宋人所伪托。前明万历间有刻本,伪脱殊甚。此本校补,仅得其半,无从考证者姑置阙疑。此本字画俗劣,妄加圈点,尤为可憎。卷一百十八《心史》二卷,宋郑思肖撰。耿氏指出:此明刻也,藏吴中承天寺井铁函中。是书甚伪,其文之蹇涩,有似所南(思肖字所南——笔者),而所记事迹与史不合。徐健庵《通鉴续编》以为海盐姚士麟所托。暇日当细考也。 指导读书。《藏书记》中多有指导读书之语。如卷三十四指出《荆驼逸史》,“刻本讹伪,不可卒读”。卷一百十九卷指出元郝经《陵川集》,“宜细读,文章学问具有本原”。卷七十二《读史然疑》,耿氏指出:“读书作文全在立志,立志未有不终成者。今劝人读书,或云家贫不能购,或云事烦不能读,皆不立志之故,非事与家之累也”。同上卷《廿二史札记》,耿氏按语指出,“读史者先知其体,而后渐而考事”。卷一百二十《松雪斋集》,耿氏摘录云:“大凡读书不能无疑。读书而无疑,是盖于心无所得故也。无所得则无所思,不思矣,何疑之有。此读书之大患也。善读书者,必极其心思,一字不通弗舍之,而求一句;一句弗通弗舍之,而求一章;一章不通弗舍之,而求一篇。夫如是,则思之深;思之深,则必有疑。因其疑而极其心思,则其有得也。” 详成书之经过。卷二十九《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清毕沅撰。耿氏详考,系毕沅属宾客在薛、王、徐三家所撰《资治通鉴》“后编”或“续编”基础上撰成,又经邵晋涵复审更正,大为改观。徐乾学之“后编”大都年月参差,事迹脱落。薛氏之书亦不足继司马光之后。毕沅此书出,三家书可不必复念。 品评一书之价值。卷三十四《小腆纪年附考》二十卷,清徐鼐撰。耿氏说:“明末十家《集》、《南、北略》、《荆驼逸史》诸书,抄本讹舛,活字本更不足据。是书以编年之体,详叙福、唐、桂三王始末,自南都主国至台湾郑氏止,博采诸书,会萃而成,而考订最精,且有条理,每段后有评语。”“自是书出,而诸书之谬误是正,诚善本也。”“得此一书,而甲申后之纪录备于此矣。” 摘录一书之逸文、精语。如卷三十四《荆驼逸史》八十七卷。耿氏摘其中《钱氏家变录》云,清初著名文人、藏书家钱谦益死未三日,其族裔钱曾、钱谦光率家僮突至灵床,向钱氏妾柳如是索金三千,有则生,无则死,逼死柳氏。时钱谦益门人称钱曾为兽曾,钱谦光为兽谦光。这是罕见的史料,无人道及之。 加案语道其心得所见。卷一百四十二《北江诗话》四卷,洪亮吉撰。书中有一段将藏书家分为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掠贩家的名言。耿氏在按语中说:“此亦大概言之,未可细为区别。考订家皆能校雠,收藏家亦深赏鉴。若考校而未能精审,收藏而不择善恶,皆不可称家。至于掠贩一家,意在渔利,原无关于读书。然其眼见甚广,非读书者所可及。余尝谓,读书人宜胜书估,今则反是,似藏书与读书截然两事。余欲购之于掠贩家,鉴别而收藏之,以为校雠之资,考订既精,付之剞劂,与天下共之。盖必合此数家,而后可以知书。否则,不惟读书者不知书,即收藏家亦多终身门外也。”耿氏议论则较洪氏更为平和而符合实际。 诸如此类,耿氏书录大多都有其独到之处,研学之人,若能细细读之,不啻指示门径而已,且将大大有益于研讨学术。 《藏书记》亦有其缺陷。清顾千里跋《慈云楼藏书志》时指出,“富哉言呼!真可谓藏书、读书两臻其善矣”,然而,“悬计卷帙未免过于重大,岂独完成非易,即将来之刊印,以及日后购藏流行等类,恐皆较难,莫若变而通之,改从易简”。[1]耿氏此目的缺陷亦在于此。各篇提要既录他人序跋,又摘本书要语,集诸家论说,还多加按语,不可能不痈长。虽对读书者不无有益,然终嫌“过于重大”。如卷九十八下《古今图书集成》,详列各编、各典、各部细目,长达14页之多。卷一百二十九《抱经堂文集》,撮略集中各书籍题跋,不胜其烦。卷一百三十七《宋诗抄》,详录宋人小传,长达9页。卷一百四十四《历代诗余》,详记各词牌名之异同及字数,长达13页,一卷即此一种,等等。瑕不掩玉。耿氏《藏书记》不失为一部古代学识浩博的优秀书目。 注释: [1] 王靖廷,字臣恭,山西灵石人,有寿椿堂藏书。近代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及先师王先生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均著录有王氏书及其藏书印记,多为明初刻本、旧写本、抄本等。 杨尚文,号墨林,山西灵石人,早岁居京师,所交尽一时名流,官至知府。其“家藏书籍、字画,几与项氏等。(《灵石县志》卷下)尝延张穆为其校刻《连筠簃丛书》,又刻俞燮《癸已存稿》等实用之书数种。王、杨亦为山西藏书名家,卒后散佚汇聚于耿氏。这是耿氏藏书的黄金时期。 [2] 《慈云楼藏书志》系周中孚为上海藏书家李筠嘉所撰提要书目,稿本十八巨册,不厌其烦。故顾千里谓卷帙“过于重大”。 原载:《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0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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