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华（1565～1635年），字君实，号竹嬾，浙江秀水人。明末著名画家和收藏家。现存的《味水轩日记》是李日华自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正月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十二月8年间的日记，基本上是逐日书写，记录了李日华在嘉兴的隐居生活，其中包括他本人大量的书画活动及对绘画的认识。明人开始对古代和同代书画作品进行详细的记载和著录，但多以单独的画史、画学著作或著录形式出现，而李日华则是将观赏、品评书画作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详尽地记录在自己的日记中，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味水轩日记》是了解李日华以至晚明绘画史思想的重要文献，而英国学者Craig Clunas亦认为，“将《味水轩日记》视为完全没经过处理的原始材料显然太过愚蠢”[1]。所以，对于《味水轩日记》成书的时间、版本、写作动机均需逐一清理，以便使用。     一《味水轩日记》的版本情况     《味水轩日记》完成后，在李日华生前并没有刊行。李日华身后，他的子孙和朋友一直试图将这部著作付梓，但在陆续刊印了《恬致堂集》、《墨君题语》后，明清易代，嘉兴地区为战祸所累，李氏家族家境逐渐衰落，无力再承担这一工作。直到清光绪四年     （1878年），啸园丛书辑录《味水轩日记》节本。清末民初时，嘉业堂丛书中收入全本，此前仅依靠手抄本流传。民国以后的《味水轩日记》多据啸园丛书本和嘉业堂丛书本刊印，近年又有学者从清抄本中校正出部分遗漏文字，才出现了较为详实的文本（见表一）。     表一《味水轩日记》版本一览表
版本类别	版本形式	刊印年代	卷数	备注
	清抄本	清抄本	8卷	最早的清抄本为李含的校录本（雍正十一年     抄本，今佚）[2]。
	清抄本	清抄本	8卷	李含溍校录本的抄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啸园丛书本《味水轩日记》	刊印本	清光绪四年(1878年)前后	8卷	啸园丛书本《味水轩日记》只记155条，实为《味水轩日记》的节录本。
嘉业堂丛书本《味水轩日记》	刊印本	清末民初	8卷	该书内容系依据《味水轩日记》的两种清     抄本和啸园丛书本《味水轩日记》的节录本。
文物出版社发行本	刊印本	1982年	8卷	影印嘉业堂丛书本
《中国书画全书》收录本	刊印本	1992年	8卷	以嘉业堂丛书本为底本，参校啸园丛书本。
《丛书集成续编》	刊印本	1994年	8卷	《丛书集成续编》第39册，据啸园丛书本。
《北图古籍珍本丛刊》	刊印本	1995年	8卷	《北图古籍珍本丛刊》册20,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
屠友祥校注本	刊印本	1996年	8卷	上海远东出版社发行，以嘉业堂丛书本为底本，参校啸园丛书本及北图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清抄本[3]。

    二《味水轩日记》的卷数和成书时间
    《味水轩日记》的卷数和成书时间密切相关，一般认为，日记卷以年分，一卷即为一年之记。关于《味水轩日记》的卷数，目前有三种说法，分别是22卷说、20卷说和8卷说，而这些不同说法将会涉及《味水轩日记》的写作时间和现存《味水轩日记》是否完整的问题。
    第一种是“二十二卷”说，源出于《嘉兴县志》。《嘉兴县志》刊印于崇祯十年（1637年）前后，根据该书卷一四〈李日华〉条：“味水轩日记二十二卷”[4]。《嘉兴县志》每卷前都注有编纂者的姓名，独此卷没有，所以不清楚撰写者为何人。但其时李日华的儿子李肇亨也参与了《嘉兴县志》的撰写工作[5]，所以将《味水轩日记》分为22卷的作法应该是当时的分卷方式，而这种分法或许成为黄虞稷（1629～1691年）《千顷堂书目》20卷说法的来源。
    第二种是“二十卷”说，谢巍在《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中持这种观点。谢巍认为《味水轩日记》原本应为20卷，每卷一年，日记自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始，止于天启七年（1627年）[6]。如此则现有的《味水轩日记》均为残本，且李日华撰写日记的时间也应一直持续到天启七年。
    谢氏此说的依据有二。一是根据《明史》〈艺文志〉“小说家”类中著录《味水轩日记》为20卷。《千顷堂书目》卷一二“小说类”著录《味水轩日记》亦为20卷。二是根据《嘉业堂丛书》本刘承幹跋：“起万历己酉三月，终丙辰十一月，厘为八卷。手稿藏知不足斋，字杂行草，赵晋斋手录其副，王晚闻复录之，加以六跋。是本仅存二、三、四、八卷”。《缘督庐日记钞》卷一六云：“庚戌至壬子三册，丙辰一册”。谢巍结合现存《味水轩日记》8年8册的情况，认为现存的第二卷起自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因此日记全文就应该始自万历三十六年，止于天启七年[7]。
    《明史》〈艺文志〉和《千顷堂书目》的记载相同。《明史》〈艺文志〉有相当部分即根据《千顷堂书目》转录，而《千顷堂书目》的作者黄虞稷撰写书目的来源，一是来自
    自家藏书，一是源于明代公私藏书及各地方志艺文志。从《味水轩日记》的版本流传看，《味水轩日记》在清代中期以前没有刊本，只有传抄本，而且抄本流传的时间应该在清雍正朝以后。黄虞稷生前，《味水轩日记》尚无正式刊本，他对于《味水轩日记》的了解应来自方志或传闻。
    谢巍根据现在一卷一年的形式直接推测《千顷堂书目》著录的《味水轩日记》20卷应为20年，并对这20年的起止时间进行限定。但笔者认为，根据谢氏的论据并不能推出这个结论。刘承幹提到“是本仅存二、三、四、八四卷”，是指现存八卷本中的第二、三、四、八卷。这第二、三、四、八卷时间恰好对应《缘督庐日记钞》中的“庚戌至壬子三册，丙辰一册”，也即1610（庚戌）、1611（辛亥）、1612（壬子）和1616（丙辰）年的日记。所以刘承幹所提及的第二卷是指8卷本《味水轩日记》中的第二卷，而这第二卷即是庚戌年的日记，时间为1610年。《缘督庐日记钞》所说的同样是指现存的8卷本。但谢巍误把刘承幹所提及的8卷本中的“第二卷”（1610年的日记）理解为《千顷堂书目》20卷本中的第二卷，这使他推得出结论，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味水轩日记》是从《千顷堂书目》20卷本中的第二卷开始留存下来的。然后，谢巍又错把《千顷堂书目》20卷本中第二卷的时间对应为现在8卷本的第一卷的时间（1609年的日记），并依次类推出20卷的时间。在他看来，现存的8卷是《千顷堂书目》20卷中的第二至九卷。由于以上原因，谢巍并没有能够证明《千顷堂书目》提及的“二十卷”是每卷都对应为一年的日记。此外，他又误推了这20年的起止时间。
    第三种为“八卷”说。《味水轩日记》的诸种刊印版本均为8卷，每卷为一年之日记，始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止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
    嘉业堂本的《味水轩日记》前有李日华之子李肇亨的题识。李肇亨起首第一句就说明了《味水轩日记》涵盖的时间：“《味水轩日记》，起万历己酉正月，终丙辰十二月，凡八年，厘为八卷”[8]。据李日华曾孙李含溍为《味水轩日记》所作的后序，其所目睹之《味水轩日记》分为8卷，在校录订正之后，“仍分8卷”[9]。从这一叙述中可知，卷数的分合似乎是可以调整的。李含溍装订成帙的8卷共计747页[10]，每卷接近100页。如果分为20卷，平均每卷38页。崇祯十三年左右刊印的《恬致堂集》，由李日华子李肇亨主持编选
    刊印，大体每卷为37至41页不等[11]，约略与按20卷分页数相合。就此而言，《嘉兴县志》和《千顷堂书目》中的22卷和20卷，或许即是当时预计的一种分卷方式，而《味水轩日记》的全文应该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8卷。
    由于《味水轩日记》的卷数与写作日记的时间密切相关，所以，当卷数明确之后，就可以最终断定《味水轩日记》8卷涵盖的时间是为8年，也就是现在所看到的万历三十七年至万历四十四年的日记。
    三《味水轩日记》的内容和性质
    《味水轩日记》的体裁为日记，在李日华身后刊行。在使用这一著作所提供的材料时需要考虑：这是一部完全私人性的写作，写作时并未考虑刊行？抑或在写作时就已考虑到某些特定的阅读对象（理想的读者），意识到这是一部将正式出版并被广泛阅读的著作？
    李日华在写作《味水轩日记》的时候，记录的都是他本人每日的生活琐事，但其所记亦有所选择和取舍。依据李肇亨的总结：“其间所纪，翻阅书画，评骘翰墨，十居八九。而时事、异闻奇物、酒荈花鸟、寄情触目者，附之。所绝不涉入者，月旦雌黄，升除宠辱，种种俗虑。亦可仰见先大夫笃嗜之旷怀，卓品之一二矣。”[12]
    李日华明显地将最世俗的事务排除在日记之外。例如，他在万历四十二年正月一日的日记中记述了自己前夜所作的一个梦，然后无意中提及：“余自入冬督臧获理租税，外应冠盖车马之交，汩汩无片刻暇，而忽作清梦如是……”[13]，从中可以知道李日华至少有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在为租税和应酬之事忙碌。但李日华在此前一个月（即万历四十一年十二月）的日记中，丝毫未提及这些占用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在这30天的日记中，李日华只记录了自己14天的活动，一天记事一条。其中5次是古董商人和不相识的客人以绘画携示，2次记录他给别人作画或题跋，1次记他的学生给他送橘子，1次送葬，3次出门拜会官长、朋友，1次记他第二个孙子的出生，1次记录异闻。其中书画活动共计7条，占了总数的一半。属于“冠盖车马之交”的连送葬在内不过4次，处理“租税”等事务更是一次没有。在其余没有记录任何事情的16天里，李日华除了记下日
    期外，就只是在有雨雪时简单地记下天气状况（5次）[14]。可以看出，李日华所记录的日记仅仅是他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并不是对他的生计而言最重要的部分。
    在李日华自称极为忙碌的一个月中，他所记录下的书画活动在日记中占据了一半以上的比重。如果从耗费的笔墨上看，甚至可以说占据了绝大部分，因为他用大量篇幅来品评书画作品并抄录作品题跋。李日华不厌其烦地记录他在什么地方、从谁那里看到作品。书画活动是李日华个人的兴趣所在，但作为日记的主要记录内容，必然是李日华主动选择的结果。
    相比较而言，李日华对自己比较隐秘的情感几乎从不涉及，对自己家人的记录也极为简明扼要。除去他父亲的病情、儿子的学业记录较多之外，李日华在日记中提及自己女儿的场合仅限于她们的出嫁。只有在妻子生病以及她为孙子的突然死亡而悲痛时才略加叙述。只要简单地想象就可以知道，在这8年的时间里，李日华几乎每天都和自己的妻子、女儿生活在一起。李日华所记录的似乎都是一些合乎礼仪的事情。
    在李日华的日记中，比自己家人更重要的是与朋友和客人的交往。书画是李日华与朋友们交往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的客人在日记中似乎也总是与书画有关。而且，李日华也没有记录下他与朋友的所有交往，只是选取他想记录的事情。李日华在万历四十年四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提到他去项鼎铉家。对这一次活动，李日华只简单地说“晚集项孟璜山亭”[15]。但参照项鼎铉的日记，我们可以知道，那一晚是为了给他们共同的朋友岳季有送行，李日华在席上赋了他自作的《手柳酒》三则[16]。在随后的两个月中，李日华再没有提到项鼎铉，但我们可以从项鼎铉的日记中知道，李日华在五月二十八日和六月四日又有两次去项的家里[17]。
    至此为止，似乎只是在证明李日华的日记只是他的日常活动一小部分的记录。这并不奇怪，日记永远只能记录一天所发生的一点点事情，也不要求客观和公正，因为日记理论上是为自己写的。但项鼎铉在他为时5个月的《呼桓日记》中3次提到李日华，其中两次提到李日华的日记。第一次是在卷首，明言自己写日记的原因乃是李日华鼓励自己的结果。那是在万历四十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间，李日华歌咏《手柳酒》，项鼎铉想把这三则诗作记录下来，李日华在席间以自己的日记激励项，而项也正是在第二天开始了
    他的“夏五日记”[18]。第二次是在同年六月四日，那一天“午过大雨”，李日华专程到项家，将自己前一年（万历三十九年）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日记拿给项鼎铉过目。项并摘记了其中一段[19]。
    没有更多的材料表明李日华有把自己日记拿给别人看的习惯。但李日华似乎并不介意，甚至会主动把日记给自己亲近的朋友过目，那么，他在书写日记时，或许心中会有若干潜在的读者。李日华的日记生前并没有出版，但从《嘉兴县志》可以知道，当时的人们知道李日华有这本日记，并将这本日记列入李日华的著述中[20]。《嘉兴县志》至晚成书于崇祯十年（1637年），距李日华去世不过2年。所以不排除李日华本人即有出版这本日记的意图。李日华的子孙一直计划出版这本日记。虽然李氏家族在出版刊行李日华的诸种著作中，将这本《味水轩日记》排在《紫桃轩杂缀》、《六研斋笔记》以及《恬致堂集》之后，但可以确知，直到雍正年间，李日华的曾孙依然念念不忘这本日记的出版刊行。所以，《味水轩日记》应当不是李日华纯粹私人性的日记，甚至在写作过程中，李日华就考虑到了日记潜在的读者，虽然这本日记相当真实地记录了他本人的部分日常生活。
    本文写作过程中，曾得到薛永年教授、尹吉男教授指教，学友彭慧萍、邹建林亦提出过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1]Craig Clunas：《商品与脉络：明末艺术市场中的文徵明作品》，东亚绘画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汇编，2002年。
    [2]《味水轩日记》在清代以抄本形式流传，如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味水轩日记》。清代的《味水轩日记》抄本当不只一本，刘承干在嘉业堂丛书本《味水轩日记》后的跋语中曾提及他所知道的三种抄本。抄本的流传应在雍正以后。从李日华曾孙李含为《味水轩日记》所作的后序可以知道手稿一直保存在李家，而他在雍正九年到雍正十一年之间曾对稿本加以校录和订正。
    [3]本文所引用的《味水轩日记》均出自屠友祥校注本，所有引文都曾核对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和嘉业堂丛书本。
    [4]《嘉兴县志》卷一四，页574，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
    [5]李日华本人参与了《嘉兴县志》卷一至一○的写作，李肇亨则参与了卷一一至二四之间大部分卷数的写作，但其间也有例外，如卷一八的〈艺文志〉。而卷一四〈人物志〉是全书中唯一没有标明撰写者的一卷，显然是因为疏忽而遗漏了。
    [6][7]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页384，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
    [8]《味水轩日记》嘉业堂丛书本，刊印于清末民初，国家图书馆藏本。
    [9]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页563，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
    [10]同上，“爰自辛亥春握管，迄今癸丑秋录竣，仍分八卷，计共七百四十七张，为之装订成秩，以贻子孙，庶不致湮没，亦聊以寓显扬之万一耳。”
    [11]李日华：《恬致堂集》，崇祯年间刊本，北京大学藏本。
    [12]前揭《味水轩日记》页1。
    [13]前揭《味水轩日记》页363。
    [14]前揭《味水轩日记》页355～359。
    [15]前揭《味水轩日记》页233。
    [16]项鼎铉：《呼桓日记》卷首，“是月之前一夕，晦，酌沈叔敷、李君实、岳季有余魏园中，欢然一时饮。方季有理北装，君实尝所赋手柳酒三则歌之……”清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
    [17]同上，五月二十八日和六月四日的日记。
    [18]前揭《呼桓日记》，卷首，“君实自条所日记励余。”
    [19]同上，卷二，“六月四日，午过大雨，李君实手条庚戌十一月、十二月日记相示。一条云……”
    [20]《嘉兴县志》卷一四，页574，版本同前。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美术系）
    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5期总第115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