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是普鲁斯特名著的选读本。它的另一个更为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是《追忆似水年华》,虽然意思相近,意味却不同——读本的译名显得更为平易轻盈。 作品的译名常会染有作品本身的底色。《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给我的感觉一如它的译名。译者周克希先生在《后记》里直言:“读本的主要对象,是有意阅读这部小说而又苦于抽不出足够时间,或者面对二百多万字的大部头翻译作品,心里多少有些犹豫的读者。”这样的开诚布公,击中了许多人面对这部太过著名的小说时的畏难——尽管早就是文学史上公认的里程碑,但单就中译本而言,体量就有七卷本之多,即使是文学语言专业的学生,读完的确也寥寥无几。 通常让名著“瘦身”的方式是“缩写”,但缩写常常让人觉得反感——大刀阔斧地将所谓的作品主要内容重新捏一下,就像是将原先枝叶繁茂的大树主干修剪干净,瘦骨嶙峋之外更了无生趣——文学作品如七宝楼台,是经不得碎拆的。所以刚开始接触读本时,会有同样的担心,但显然编译者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在体例上“采用‘大跨度’的节选方式,即先在整部小说的每一卷中,分别选取我们认为特别精彩的大段,每个大段的文字一字不易,完全保留原书中的面貌,然后用尽可能简洁的文字连缀这些段落,并作一些必要的交代”(周克希语)。 这样的安排是“有意味的形式”,因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比起其他许多文学作品,更是经不起提炼和概括的——这部以意识流技法著称的作品,没有中心人物,没有主体事件的起伏和波澜——因为人物和事件太多,太纷杂。一环扣一环,事件生发事件,许多篇章都可以派生出独立的小说。而穿过层层迷雾,能让人抓得住的主体,是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一个情感丰富、敏感病态的富家子弟。在细腻的心理描写中,“我”的情感波折、生活的历程和繁华却庸俗的周遭世界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一切都随着“我”的所思所感绵延着,现实是通过“我”的回忆而存在的。 美国评论家托马斯·福斯特特地挑出了原著中对于“‘我’吃‘玛德莱娜小蛋糕’”的描写进行了解读:“正是蘸着茶吃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引出了七大卷回忆。这个动作完全是内在的:感觉淹没了他,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传的情绪,然后是关于这情绪的缘起和意义的询问。他的整个生活随着那一小口湿软的蛋糕滚滚而来。” 这个吃蛋糕的细节很具代表性。且这些细节如果脱离开了情境,就会难以让人理解,并且阻碍小说的发展。所以,“我”的内心的挣扎与感触,已经不是依附于情节之上的描写手段,而是叙说的主角。尽管刚开始接触这种写法的读者,常会被那些漫无边际的、冗长的描摹淹没,但用周克希的话来说:“普鲁斯特的文体,自有一种独特的美。那些看似‘臃肿冗长’的长句,在他笔下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异常精彩的。因为他确实有那么些纷至沓来、极为丰赡的思想要表达,确实有那么些错综复杂、相当微妙的关系和因由要交代,而这一切,他又是写得那么从容,那么美妙……”确实,一旦潜心沉入到普鲁斯特的世界,我们就会被吸附进去,被普鲁斯特笔下丛生的枝蔓裹挟,从而追随着“我”的眼睛、“我”的心脉,沉入一段又一段的往事,感受到“我”身处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巴黎上流社会的世情百态——而感知这些的唯一方式是看似的冗长繁复和无休止的细节描摹,这绝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让人想起莫言对于长篇小说之所以只能是长篇的比喻:“万里长城,你为什么这样长?是背后壮阔的江山社稷要它这样长。” 正是因为对这些了然于心,在需要删减原著的前提下,编译者才会选用这样节选的方式来最大程度地呈现原著的风貌。当然,这并不可能对原貌完全无损,却是两难之下的万全。尝鼎一脔,毕竟,我们经由这个读本,真正嗅到了普鲁斯特笔下世界的气息。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读本还配有一本名为《普鲁斯特纸上展览》的小册页,讲述普鲁斯特的生平以及与这部著作有关的画作、音乐、电影,乃至小说中出现过的真实建筑的图片。这是一种“通感式”的导读,或者,我更愿意将之视为读完这个读本后的补充。当你面对莫奈的《睡莲》,再读一遍作者对于维沃纳河一处开满睡莲的小池塘的描写时,才能领略到作者是如何注重自己情绪上的点滴起伏和内心深微的驿动的。对于内在的关注是整部著作的神髓所在。 在普鲁斯特的年代,他的写法当然是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的,但这是他感悟生命的独特方式,所以他笔耕了十余年,写下了这部被后世视作具有作者自传性质的巨著。在读本的第七卷,普鲁斯特写道:“那部写出本质的东西的书,那部唯一真实的书,一个杰出的作家不是创造出来,而是翻译出来的,因为它已经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作家的职责和使命,就是译者的职责和使命。”这本是作者对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的总结,此刻,也成了对于译者使命的寓言——无论是作家还是译者,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表述和翻译着生命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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