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在它被认定的第十一个成长的年头里,突然变成了热议的焦点。 如果说,在它十岁那年的2008年,最热衷的推波助澜者是大众传媒的话,那么,2009年的热议无疑来自于文学界的专业媒体和权威机构了。主旋律意识形态、传统文坛及评论家们,磨合着过往对网络文学的态度和分歧,真正关注并介入到这个群众基础已 然浩大的崭新的写作板块和技术平台。这使得过于乐观的论者开始如此评价:“网络写作早已经进入了传统的文学规范领域,反言之,传统的文学写作规范已经不再视网络写作为异端或垃圾,两者已经构成文学共同体而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共同资源和经验。”(吴俊《从互联网和亚文化角度看“80后”文学》)说这一评价是乐观派,是因为就在同时,还有着无数谨慎的意见证明着网络文学并不是“早已经”进入了传统的文学规范领域,相反,对之的态度和分歧还只是刚刚开始在全力磨合,也就是说,从文学的意义和文学史的经验去讨论网络文学,专家们还只是刚刚亮出了宽容心和涵化力,打算从兜里的文学史的记忆存盘中掏出比如“文学革命论”、“文学断裂(裂变)论”、“后现代(信息时代)文学消费论”、“时代文学三元板块结构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论”等等,去肯定或者批评网络文学的现状,在给出说法(阐释权)的同时也更多的是祈望最终“保持现代文学观念演变史和形式演变史的连续性”。可以说,这应该还是目前比较真实的来自传统文学界的主流立场。 固然,大家对网络文学在文学意义上的某些特质给与了初步的肯定,比如网络小说语言的新变,想象力的突破,叙述的速度感和情节的丰富性等等,但一个事实是,传统论者目前还是无法广泛地掌握网络文学大量而具体的文本,因此也就比较没有信心确定其文学坐标和优劣评判的标准;何况,此间还有诸多因素(如产业力量介入后的类型化生产机制、大众传媒明星化下的信息造势等等)在干扰文学标准的衡定和对网络文学内在的演进规律的概括。因此,有说服力的所谓“文学指引”还有待时日。但在纷谈其文学价值之前,其实谈谈网络文学首先是个文化问题却可以提供有趣的角度和一些重要的判断,以我之见,如果说网络文学今天的文学形态还因其在少年时期而不算很高明的话,它今天所呈现和负载的文化形态却不能算不高明。换言之,当今的网络文学恐怕还是一个自身文化形态高于文学形态的存在,它在今天的重要性和轰动效应首先来自于它的文化价值。 毫无疑问,网络文学首先是一个技术文化进步的产物。网络文学依靠网络技术(互联网)颠覆了文学写作与发表的旧有秩序和规范,实现了平民书写的平等性与自由性。由之蔚然而成的网络文学大潮再一次提醒我们对人类文明史、文化史、文学史和人性本身的基础认知,那就是技术同样是上述意识形态的建构者,网络技术的生成不但造就了书写载体的位移,最终也在通过这种位移改变至少是修订了旧有的语言艺术和审美规范,因此,它的作用恰如过去的竹木简、丝帛、纸张和印刷术等等的技术延递,使文学书写的内在有所变异,并逐渐从成本较高的限制叙事阶段,一步步进入今天成本较低廉的庞大叙事、芜杂叙事阶段。同时,疏离甚至放弃了平民熟悉的叙事的精英化叙述,总会被新的平民叙事颠覆或者说另辟出途径来,这在文学潮流和文学体裁的历史演进中一直被反复证明着。所以说,今天的网络文学写作、阅读、出版和消费的热潮,首先是技术文化和平民文化两大意义上的胜利。根据过往的文学史经验,这可能在开始之初造成对旧有精英文化及其权威的挑战和调笑,但最后常常又依赖时间来抹平情绪,重回到新的循环交替。 其次,提供了当前网络文学生成要素的技术文化和平民文化,还附加了他们所在的时代背景,那就是另一些全球化下人类文化(“物质—精神”系统)的新语境,我说的是消费文化和文化工业时代的巨大吞噬力。当技术和平民遇到消费化和工业化(文化产业),就酝酿出网络文学的其他文化属性了,比如商业性和大众性。商业性和大众性根据市场牟利的规则开始机械复制,平民个体本来所具备的精神追求和理想提升的可能性会被抹平为流行、讨巧的玩意儿(消费品),精神的原创性(创意)会被很快导入“创富”的概念,带动物益的竞逐,这确实是当下网络文学现场的实际情况;但这一文化背后的造物和影响力确实令人咋舌,那就是当资本涌入文学创作之后,文学的生产力海量般填川塞谷,我们以资本介入文学后的网络文学产业化巨头“盛大文学”为例,它旗下三家网站共拥有近350亿字的文学版权,每天新增文字量为4000万字,有约70万名作者在这三家网站写作,每天访问这三家网站的最高读者流量(PV)为4个亿人(次)……这无疑最终为我们建立起评价网络文学优劣之常识,理解为什么网络文学今天成了各方关注之必须,以及网络文学为何可作为这个时代文化之代表提供着证据和原因。即,诚如杰姆逊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说的:“艺术作品(包括大众文化产品)的形式本身是我们观察和思考社会条件和社会优势的一个场合。有时在这个场合人们能比在日常生活和历史的偶发事件中更贴切地考察具体的社会语境。” 而网络文学决不是上述两个层面就可以概括殆尽的文化场域,它还有更大的文化价值构成着所谓“革命”的内在资源,这种内在资源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但又被潜藏了,创作者和评论者通常忘记了这一层的辩析,从而也就没有穷尽到当下网络文学在未来文化建设中的巨大冲击力,那就是,作为当下网络文学(以小说为中心的)创作主潮中,强大的传统文化、古典文化、生态文化和历史性、知识性内容已然成为了网络文学写作的总体趋势和背景。在流行的网络类型小说中,比如“怪力乱神”的玄幻(东方)、奇幻(西方)、武侠、修真中,中西神话和传统儒道释等基因被大量导入,《山海经》、《搜神记》、《周易》、《道德经》、《希腊神话》、《魔戒》以及民国仙侠及至金庸等当代武侠被直接或间接地作为文脉的传统来模仿、继承和化用,产生了一些反现代、反工业化的新神话主义和生态主义的文本;又比如历史类的穿越和架空小说,或者历史事件网络化的重写,也诞生了一批颇经得起中西历史常识考验的作品,比如《新宋》、《明朝那些事儿》、《紫川》、《一代军师》、《后宫·甄嬛传》、《流血的仕途》等,从而让那些在纯文学领域逐渐撤出的知识性叙事传统,以及在传统文学中比较边缘的历史小说,在网络文学中重新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此外,比如安意如的古典诗词解读系列散文,无疑就代表了大量云集网络的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散文写作;当然还有言情和官场这两项深富中国小说传统的类型,也培养出了匪我思存等重要的代表作家。向中西传统文化回归居然成了当下网络文学的文化底盘,即便我们指责其受消费文化影响云云,都无法否认其文化形态的某种优越性。这突然令我联想起数年前与木心谈及张恨水的情景,木心说,张恨水他们的小说实在算不上文学,但他们很有文化,旧学功底是很好的——我认为这是一个老牌的纯文学作家对通俗文学作家作品在文学形态和文化形态上的二元论。 而网络作家带有集体性的文化寻根热至今没有把他们导向对现实题材的把握,他们沉入历史或者文化传统的玄想部分,直接抒发他们的想象力需求,局部地弥补了他们对现实世界无聊与荒诞的不满(也即逃离了与现实世界的直接冲突和批判),中西神话世界和传统文化在这里基本没有实现其现代转化,成为人们抵抗精神麻痹和意义沦陷的新武器;但它们还是被召唤回来了,为似乎无根的一代人续接着知识和想象意义上的文化脉络。这为我们将来进一步重提(文化和文学的)“寻根”留下了另一个视角的材料和某种可能性。 最后,网络文学还浓缩着创作个体(一时代的创作者们)的文化心理样本。邵燕君在《文艺报》和盛大文学共同举办的“起点四大作家研讨会”上,比较精彩地分析了我吃西红柿的网络修真类集大成之作《星辰变》,把当中男主人公置换到现实社会中,对照成一个“80后”“90后”的少年来解读,从而解读出孤独、暴力、亲情、无明确道德是非等文化心理的特征和关键词,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角度,是我们加深对网络文学文化意义之理解的又一蹊径。 所以说,网络文学有着丰富的文化向度,它在今天的发生是复杂多元的力量和文化潮流的杂交。对它的认识,其实也是对我们这个时代及其文化实质的逼近,换言之,它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留待创造和引领,它的未来,预示着我们理解时代、反思与沟通、介入和改造人类文化和民族文化的能力。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9-09-30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9-09-3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