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入睡前读《灰色童话》中的短小故事(舍不得一口气读完),总会想起青年何其芳的句子:“我喜欢想象着一些辽远的东西。一些不存在的人物,和许多在人类的地图上找不出名字的国土。”在这片梦中的国土里,有浴室里的龙、想变成人的木偶、能进入梦境驱除梦魇的女人、用讲故事比拼感染力的方式来取代战争的星球…… 《王室教育》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公主诞生时,国家正处在与邻国战争的第十个年头。国王像所有独生女的父亲一样,不忍心让她了解世界的残酷,于是王室教育中的问答每每如此进行:“那咚咚的声音是什么?”“他们在排练音乐,好在节日演奏。”“那突然炸响的轰鸣呢?”“那是礼炮,宴会开始了,主人在召集宾客。”“从城门进来的那位骑士为什么满身鲜红?”“因为他刚参加完婚礼,那是现在流行的化妆。”“他们丁丁当当的在干什么?”“那是一种游戏。”“他们手里闪闪发亮的是什么?”“那是游戏的道具,用它碰到对方多的人就赢了。”“为什么大喊?”“那是游戏规定的台词。”……公主和邻国的王子一见钟情,他们的婚姻也是消弭双方战争的契机。悲剧却发生在洞房之夜,新娘手执利刃哭泣着,新郎倒在血泊之中。“在公主所受到的教育里,并没有比‘游戏’更尖锐的东西”,她只想玩一个从小就不断见到人玩,却从来没有机会参与的“游戏”,用刀子和身体跳舞的游戏……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中国达人秀”舞台上,有几位中学生组成的乐队,他们操弄着价值不菲的电吉他,然后讲述起创建乐队的种种艰辛,不一会就泪流满面;评委席上的高晓松微笑着告诉年轻人: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为了音乐在街头流浪卖艺……我丝毫不怀疑中学生们“自我感动”的真诚,只是这些眼泪中粘附了太多的自怜或自恋,却少了生活的实感。可以想象的是,他们也曾经像童话中的那位公主,被包裹在词语的空壳里,兴许连微薄的叛逆也只是一种符号、姿态;终于被生活的棱角扎了一下,不是坏事,因为当棱角带来肉体的紧张或伤痛时,它也刺穿了词语的空壳。可惜公主和她的亲人们醒悟得太迟,在她的成长过程里,“身边的人用欺蒙话语,把这些残酷场景包裹成了日常”,而且顶着一个美好的理由(为了“公主过得无忧无虑”)。这不只是公主的悲剧,几乎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寓言,我们自小接受教育的情形往往是:在还没有开始练习生活、接触世界之前,就被种种关于生活和世界的看法、说教所围绕。这也不只是孩子的悲剧,“王室教育”何尝不是现代人生存境况的隐喻,E.B.怀特曾感慨:“人们本可以从他们的窗户看见真实的东西,但是人们却偏偏愿意在荧光屏上去看它的影像。”“荧光屏上”的“影像”之于“真实的东西”,恰类似于我们所置身的传媒社会中无数的信息泡沫之于实在世界,由这个“荧光屏”所炮制的“影像”,占据着人们的思想与意识,将生活凝固成铁板一块。又有多少人会有穿越“荧光屏”的自觉和尝试? 夜X出身中文系,在他这个年龄的人填报高考志愿时,文学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工作之后,就在朝九晚五的间隙里构思,每晚临睡前让故事成形;这很像夜X笔下的擦玻璃工,“在工作间隙的午餐时候,嘴里叼着汉堡,掏一本本子把诗句写下来”。这些曼妙如幻梦的文学,原来和日常生活如此紧密贴附。夜X钟爱“讲故事”,这姿态不正联系着文学诞生的原初之境么,难怪神采飞扬,绵延出瑰丽的想象和活力……这些年来,同龄人中的代表性作家已华丽转身为网络意见领袖或成功商人,当代文学不时被炮轰为垃圾,批评家们一边哀叹一边在垃圾场上变废为宝……这等让人丧气的景象丝毫不影响夜X在急速行驶的地铁车厢里一边攥着拉手一边讲故事,“即使生活在这个信息垃圾泛滥的时代,也总可以写一些流水账博客之外的东西;在这个承诺和冲动同样廉价的时代,也总可以用心讲一些故事给人。不为别的,只为这一行为本身足够美”……这只是一个朴素的愿望和举动,比附不得大事业;却也自信、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焦虑。只为文学“本身足够美”。 (《给姑娘陛下:灰色童话1》夜X/著,“萌芽书系”之一,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6月版) 原载:《文学报》2010-12-17 原载:《文学报》2010-12-1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