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请谈当前格律诗创作的形势。 周:首先要改变思维方式,不要动辄分析形势。我曾开车到北京一个单位办事,传达室的老头子拦住不让进去。他就开始给我讲形势,从国内讲到国际,那水平真不低于我原来那个司长的水平。思维定势很可怕。近听一位干部说,当今文化形势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不知这个结论怎么来的。中国有多少朝代?其实,历史上各时期的文化形势并无可比性。宋徽宗时代文化形势大好呀,可是,很快玩成了半壁江山。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出了问题,大家却习而不察,习非成是。这叫集体无意识。如果我们的思维方式有错误,就不可能写好诗。古人儿童启蒙就教对仗,这不仅是修辞训练,更是思维和智力训练,因为智力高低就是看能否同时具有反向思维。 问:唐朝诗歌繁荣,是因为写诗人多。 周:也没有我们1958年那会儿几亿人多呀。唐诗繁荣仗书法,与其说唐朝诗歌繁荣是由于写诗的人多,还不如说是由于从事书法的人多。当是时也,诗歌和书法互为伴生物。格律诗的定型,除了诗歌自身发展规律水到渠成外,也与唐朝书法定型,即尚法有关。李世民对书法要设法度,诗歌界岂能不奋起响应? 唐朝的山水诗和边塞诗繁荣,而咏史诗更是空前。因唐初君臣有积极的历史观。正面接受前朝灭亡教训,才能建成世界强国。不能把唐朝书法和诗歌的兴盛仅看作李世民的个人爱好,这里有着战略的谋划,语言文字是凝聚一个民族的纽带,是一种软实力。 问:当代格律诗存在什么问题? 周:我认为对传统精神继承不够。有位处长写格律诗十多年了,却说朱熹“问渠那得清如许的“渠”字是沟渠的意思。这就只能写“四化征途快步飞,神州十亿尽舜尧”那样的“老干体”了。 问:那你认为继承什么? 周:是“天地精神”,即“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用司马迁的话说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体现于格律诗中,我称之为“天地精神”。 杜甫诗:“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为什么“腐儒”前加“乾坤”,“沙鸥”前加“天地”呢?现在的诗极少看到这样写的,丢掉了唐诗那种“天地精神”。 李商隐的《漫成五章·之二》有助于对唐诗本质精神的理解,其诗曰:“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三才”即天、地、人,这真是把天地精神明白地坦诉于我们了。 我们作一项实验,将《唐诗三百首》输入电脑,然后将“日月、江海、沧桑、悠悠”这类字词删去,其结果是《唐诗三百首》不复存在了。这揭示出一个读诗、赏诗、写诗的大奥秘。 谁的诗能体现这种天地精神,谁的诗就高人一筹,反之则流于平庸乃至低劣。刘邦的《大风歌》多么豪迈壮阔。再看黄巢《题菊花》:“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不第后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康德说,自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想不干什么,就有能力不干什么。艺术中的自由,说到底是一种深刻的自律精神。天才是符合逻辑的无意识,像诗仙李白,或许他的诗是脱口而出的“无意识”,但符合诗的逻辑。他达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并不能否定矩的存在。 有人以毛泽东借用古人的诗句而看低毛泽东诗词,毛泽东一首诗词最多借用一句,而曹操在一首《短歌行》中借用了六句。皮毛之论,不见本质。本质是天人合一,天地精神。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等,因不违之,便好。其气魄、见识在郭沫若、柳亚子之上。 至于纵向比较,别的朝代不说,仅唐诗现知有五万多首,宋词两万多首。不看不比较,怎么知道谁的好?一个人一生只见过捷达车,便认为捷达车是世界上最好的车。像黄巢这样的农民起义领袖,其思想的局限性是不言而喻的。“我花开后百花杀”,唯我独尊。夏荷冬梅,春兰秋菊,这本是大自然的安排,可是,黄巢偏要“报与桃花一处开”,和大自然对着干。人对大自然一点敬畏都没有,那是可怕的。像黄巢这样的人当了皇帝,必然是山河遭殃、文化遭殃、国人遭殃。 我们徒自空叹当代缺乏大师,殊不知大师是既能进入经典,又能走出经典的人物。不真正进入经典,想成为大师,就是不怀孕要生孩子;进入经典却为前人所囿,走不出来,这就像怀了死胎。所以,真正的大师很难炼成,因为进入经典难,走出经典更难! 我学写格律诗只是使用一种进入经典的手段,并非最终目的。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4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