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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美丽的希腊，从雅典到萨洛尼卡我又见到了大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三次见大海。前两次是2003年在我的祖国海南岛与广西北海，我在海里游了泳，其实只是泡了泡海水。昨天夜里到达萨洛尼卡住的宾馆离大海100多米，我一个人去了海边，今天早晨又去海边，荷马歌唱过的“酒色的大海”让我如此着迷。我来自中国内陆、离海洋最遥远的西北高原，大学毕业后又从高原走向戈壁大漠，当地人称之为瀚海，连绵的沙丘和砾石滩构成沙子与石头的海洋，人类生存的绿洲就像汪洋里的扁舟或岛屿。零零星星散落在瀚海里的绿洲靠天山雪水滋养，天山被地理学家称之为中亚腹地的“湿岛”，生活在绿洲上的人们用“天”来命名这座山、这也是人类唯一用“天”来命名的山脉，天山有丰富的水源，完全有理由被人类捧为上帝捧为衣贫父母。也就竟味着水资源对人类的重要。在中国西北之北，在中亚腹地的戈壁大漠，水就显得更重要了，从绿洲的边缘到沙漠深处，骆驼刺从绿色变为淡绿，绿中带红，浅红、直到火焰一样的深红色，叶片上的刺也越来越尖利，那些红色叶片、直接从空气里吸取水分，根须萎缩，叶片浑圆厚实如纽扣，且长出犄角一样的刺，深深地扎进空气，无论空气多么干燥，红色的骆驼刺都能咂出水分。在大漠深处，甚至有这样一种植物，其实是种子，小米粒那么大，放在手掌心，轻轻哈一口气，它就迅速发芽长叶，整个生命过程差不多2小时，就死掉了，干枯了，换句话说完成了它的生命，度过了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我也就明白古老的“气”不仅仅是一个东方哲学概念，不仅仅是古代艺术家们孜孜追求的“气韵生动，”不仅仅是民间老百姓常说的“有三寸气在如何如何”“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气就是生命本身，依靠水的滋养繁衍生息，完成自己。人类最早最朴素的意识里把气、水、土、火、风当成世界万物之源。古希腊人是四元素说即水气火土，中国人则是水木金火土阴阳五行，相克相生、互相转化、贯彻其中的就是气，气处于核心位置。那一刻我看待世界的目光就变了，昆虫和飞鸟就是一团团有灵魂的“空气”，牛羊马驼就是行走的有灵魂的“水”。我也就明白了司马迁写《史记》时所谓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与司马迁相媲美的古希腊学者希罗多德的《历史》，写希波战争却写了那么多离奇怪诞的传说与故事，东西方两位巨人都在通过人类的活动来探索宇宙的奥秘，宇宙不就是古今之变吗？不就是天人之际吗？不就是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吗？在时间与空间之初，人类最先意识到世界和生命的完整性，从水气火土或水木金火土去构筑世界，这两本书记录的人类，既有人性又有神性，还保留着人类神话时代的气息，这两本书就不是很规范的历史书，而富有强烈的文学色彩。很难想象一个欧洲小说家或中国小说家不受司马迁和希罗多德的影响。 比这两本书更早的应该希腊与中国的神话。希腊神话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大地女神盖亚，中国历史上周王朝的先祖姜原，据说踩上帝的大脚印怀孕，生下中国的农业神后稷，后稷培育了五谷，我的家乡中国陕西岐山，也就是古代的周原，至今还有姜原娘娘庙和后稷的神殿，中国原始农业的发源地，这是我作为陕西岐山人最值得骄傲的原因，也是我喜欢希腊神话的大地之神盖亚的原因。这些神话传说告诉我们，人是有神性的，人在天之下、地之上，盖亚是最早从混沌中分离出来的神，姜原是最早有母亲意识的人类始祖，神性使人类摆脱了动物世界，第一批沐浴了文明曙光的人类把最初的人性视为神性是有道理的。 欧洲的文艺复兴，既有人性战胜神性，人摆脱神的一面，也有从神身上发现人自己的一面。达芬奇，米开朗期罗、拉裴尔都是在画宗教画弘扬神的光辉时弘扬了人的伟大，上帝、上帝之子耶稣、圣母与圣子还不是依据大师们在人间的所见所闻作模本来创造，但丁与贝雅德丽，彼得拉克与劳拉，更是如此。这些女性形象之所以感人之所以伟大，都是人性与神性的完美结合，这也是欧洲文学的一个伟大的传统，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后来法国大革命“自由女神”作为其象征，甚至到了后现代纳博科夫的《洛莉塔》，男主人公念念不忘的“宁芙”，无非是中年男性对美丽女神的形而下又形而上的追求。纳博科夫为什么那么歇斯底里攻击托尔斯泰？很大原因是因为托尔斯泰塑造的安娜太耀眼了，剌得纳博科夫睁不开眼睛，把《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有描写安娜与卡列宁与渥伦斯基的文字抽出来浓缩就是《洛莉塔》。工业革命以后，人性沉落分裂异化，人丧失了神性即完整性。从波德莱尔到卡夫卡，到黑色幽默到荒诞派，现代主义文学到后现代，在描述人生存的绝望荒谬的后边无不隐含着对人的完整性的渴望。《变形记》你可些读作对亲情的怀疑，也可以读作对亲情更内在的要求和向往。当工业革命在英国突飞猛进时，华兹华斯，柯勒律治们聚集在湖畔，企图用自然的美来弥补被大工业污染的人类生活。柯勒律治把植物的有机性引入诗歌理论，认为机械制造与有机的生长有着根本的区别：“一部创新之作可以说具有植物的性质，它是从那孕育生命之天才的根茎自然长出的，它是长成的，而不是制成的”。大工业，高科技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使人类的生活与生命体从有机状态论落为无机状态。现代主义大师们给我们揭示了这种危机。也等于告诉我们文学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人类的神话时代黄金时代所意识到的人的神性人的完整性，人摆脱自然的同时也丧失了许多珍贵的东西。希腊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高不过希腊土地上的榄橄树，中国的姜原之子后稷倾其一生给我们人数贡献麦子高梁豆子谷子糜子。植物、动物作为一种生命体，在文学史一真是作为人类的背景作为风景出现的。文学中包融性最大最自由的文体小说一大功能就是塑造人物。人物即人与物，物即环境，背景，包括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人自己的心理环境，人与物处于游离状态处于无机状态人就有危机感，人与物处于有机状态，物我为一，发生化学反应，且壮大自己提升自己，这是人应该过的生活。这种状态就是一种符合人性的生命状态，即具有神性的状态。神性是人性的上升，最人性的最高状态。人类不可能返回原始神话时代，人的有为之处人的可贵与伟大之处就在于反思自身的现状，在人与物之间，不再把大自然作为背景作为风景，动植物应该成为一种精神存在，从背景走到前台。人类的黄金时代也是人类的童年，那时的人类很自然地把母亲与大自然相融合，很自然地把姜嫄盖亚称为女神。欧洲第一个作家盲人荷马有一双内在的慧眼，歌唱特洛伊战争的同时，歌唱了海伦惊人的美。讴歌返乡的奥德赛，奥德赛不畏艰险只因家有贤妻，漫长的旅途才不寂寞。中国第一位作家诗人屈原，借香草美人抒发对故国的热爱。到《红楼梦》，人与物的有机结合远远超过《三国》《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的男女主人公分别以玉与绛珠草对应其生命品质，已经有象征主义气息了，贾宝玉这块玉也是沿着袭人宝钗黛玉这些女性从人的性欲到情欲到灵魂的吸引，女性提升男性的生命品质，从动物性到人性到人性的高峰神性，《红楼梦》是有神性气息的书。更重要的是《红楼梦》在提升人性的同时，也提升了物的品性，从《诗经》《楚辞》以至整个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整个中国大地的植物在曹雪芹笔下都成为人的生命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没有理由拒绝《史记》与《红楼梦》这份伟大的遗产，即人的神性与完整性，作为一个现代人，同样没有理由拒绝欧洲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的神话传说荷马史诗哲学戏剧雕塑以及文艺复兴所复兴的人性与神性。二十世纪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把文学作为花的事业，石榴与橄榄树让现代希腊人重新唤发了祖先的光荣与高贵。我们完全有理由让景物走上前台，成为一种精神一种全新的提升我们人类生命品质的元素。 再回到我曾经生活过的中亚腹地的大沙漠、在那里、一棵树、一棵草、一个泉眼都与人类息息相关，一只蚂蚁一条蜴蜥都是人的朋友，一只土拨鼠的突然出现，会给人类带来地球深处的声音，你会感受到大地的心脏，你也会把头顶的云看成上苍的呼吸，天地人，共生共荣。刚刚给大家朗读的小说《生命树》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我的500多万的小说写的都是牛马羊驼熊旱獭蚂蚁如何给人的生命注入活力，帮助人拯救人，现在我写到了树，就是“生命树”。 谢谢大家！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02月28日 原载：中国作家网2011年02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