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夜深沉》,《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 近年来,随着城市农民工的纷纷返乡,“底层小说”的叙事模式开始出现一种惊人的翻转。过去为人熟知的“到城里去”的艰难故事,以及农民工们苦难兮兮的城市生活,已然不再能够提起我们的阅读兴趣;与此同时,“重返乡村”,将社会疼痛的焦点聚集到“返乡农民工”的处境和遭遇之上,似乎成了当下新的政治经济变局中重新发现“乡村”的当然举措。在此之中,乡村的脉脉温情和淳朴诗意渐次消散,而给人无限温暖的“故乡”也无奈地消逝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一个人没有故乡,就等于死后没有棺材。”在中篇小说《夜深沉》的开头,陈应松借人物之口如是说。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书写怀乡之情的廉价故事,在现代化的城市有太多这样饱含乡愁的“侨寓文学”。这种落叶归根的农人情怀和浪漫主义的文人酸气本不足为奇,然而,陈应松并没有依照惯常的故乡表达,在“对城市的指责”和乡村的礼赞中,获得一种道德的崇高和情感的自我抚慰。相反,在“城市怀乡病”中凸显“返乡农民工”的现实境遇,却使小说别有一番韵味和力度。 严格说来,作为一位城市农民工,小说的主人公隗三户并不算多么落魄。尽管他开着两万块钱买来的“二手本田”“荣归故里”,多少有些“骨子里的虚荣”在作怪,但从他几次颇为阔绰地出手“打点”可以看出,他还是有些“家底”的,这也使他随后的遭际更显几分悲壮。像许多其他“第一代农民工”一样,隗三户为了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毅然进城到广东闯荡世界。经过一番奋斗,他虽没能变得大富大贵,但也算小有成就,娶妻生子,在广州有一座“两室一厅”的房子。然而,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使得十多年未曾回乡的他居然怀念起故土来。于是,他想借清明回乡扫墓的机会,顺便向村里要回他当年放弃的十亩土地,或者哪怕是一块立锥之地也好,以便为“变不成城市人”的自己找个地方“落脚”。然而,当他回到家乡,却绝望地发现一切都在变化,农业的规模化种植、农村的土地流转,已经使他的责任田、宅基地都变成了他“不熟悉的现代化养猪场”。而武大雨,这位曾经的小学同学已经成长为蛮横嚣张的书记“大驴”,这个集地权、财权于一身的乡村干部,这位曾经“苕吧啦叽”的“坚守者”,依靠自己的“挖兜挖底”和活动钻营,居然奇迹般地成了“荆州地界的养猪大王”,俨然是新时代的“乡村英雄”。在“大驴”的控制下,隗三户的土地当然是要不回来了,于是这场满怀信心而又颇富诗意的归乡之旅,便以失败而告终,甚至令人顿感绝望地成为了他的“不归之路”。 就这样,小说通过一个人的命运来透视整个农村的政治经济格局,剖析了社会疼痛的病灶,在这个意义上,《夜深沉》其实颇得茅盾“社会分析”小说的真谛。小说抓住的是在乡村经济发展这一翻天覆地的历史变革中极为尖锐而具现实意义的矛盾,即围绕“土地”所展开的“失地农民”与“新型地主”,以及普通民众与当地官员之间的冲突。 “无地的农民”,这些当年千军万马弃土离乡,如今变不成城市人、“落叶归根”意欲重返故乡的农民,终究绝望地发现:熟悉的乡野早已陌生,而自己也成了既非城里人、亦非乡下人的“虚无”之物,一个游荡于城乡之间的孤魂野鬼。“胞衣故居”变成了“生态农庄”,和母亲打芦叶包粽子的芦苇丛变成了“农家乐”。这不是家了,这是“异乡”,一块一块的童年记忆都在消失,都被别人占领了,而自己也已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匆匆过客。更令人绝望的是,这里面并没有欺瞒与霸道,这一切都在阳光下,是阳光下慢慢形成的既成事实,是规则之中的合理行为。家乡的变化与盛世繁华背后的苍凉意绪,使得整个小说都弥漫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悲情和落寞。 “武氏庄园已经在故乡的大地上出现了,而我们这些离土离乡的人再也回不来啦。”这是隗三户留下的无奈呐喊,也是小说在沉重的叙述中带给读者的振聋发聩之音。无论如何,土地中生长诗意的时代已经终结,曾经占主导地位的“乡村中国”意象在整体上已经瓦解。记忆中的家乡之土带有一种甜腥味,现在的感觉却是一种腐烂的苦味。淳朴的人伦情感和温馨脉脉的诗意,都随着资本的来袭而荡然无存。每个人都对别人漠不关心,敷衍、冷淡,每个人都热衷于喝酒和麻将。当然,还有那位“土麻拉叽”、老实本分却又“带着一股崭新的凶机和决绝”的偷牛贼在乡野肆虐…… 最后,绝望的隗三户地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本田”,颇为凄凉地踏上了“返城”之旅。然而这时,他又与小说开头那个偷牛贼狭路相逢了,这一次他决定报复,将牛还给偷牛贼。这无疑是要和他怀念的世界恩断义绝,然而也是他彷徨和痛苦的最好解脱方式。他的灵魂已死,剩下沉重的肉身,只需偷牛贼刀口一戳,他便轰然倒下。那一刻,他终于带着复仇的快意和满足的浅笑,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乡野;带着他回归故里的夙愿,尽情地享受着田野的气味,“像母亲抚摸一个孩子,一个万里归来的游子”。他“回来了”,带着一曲挽歌和祈祷,可是故乡能给他一块安葬之地吗?小说最后没有给出答案。只留下一片清新无比、野花遍地的乡野和漆黑深沉的夜晚,带给人们无尽的思索。 在《夜深沉》中,所谓故乡,就是想哭哭不出的地方。那是一片消逝的风景。 原载:《文艺报》2010年5月5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5月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