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于2008年5月24日下午在北京大学作了演讲“为谁而写作”(《世界文学》2009年第6期)。他说,三十多年来,这是他被记者们问到的最多的问题;而你无论怎么回答,都会陷入他们预设的圈套。而在我们这里,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因为人们已经取得了这样的共识: 写什么,怎么写,那是作家的自由。所以,我们的记者很少向作家们提这样的问题,并且觉得这也不是一个需要深究的问题了。然而,土耳其和西方人(包括记者)为何总要问帕慕克这个问题? 仔细一想,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因为,它涉及到文学的性质、作用以及作家的写作动机等原则性问题。就文学的性质和作用来说,现代小说和传统小说无论从形式、内容、读者的对象和范围都发生了变化。十八九世纪的小说,是与民族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家所关注的是本民族的生活,并且是写给本国人看的;20世纪中期以后的小说,西方作家们的“专注点已经从叙述民族问题转向表达自我的精神状态,因此小说创作不再迎合读者的需求,相反,小说表达的是作者自己的心理状态”;在媒体的全球化时代和交流手段多渠道快捷化的今天,作家们也不可能像19世纪的作家那样,只面对本民族的人言说,他们面对的是全世界的文学作品的读者,“他们要对这些读者言说,而且要及时言说”,他们不可能只谈本民族的问题,还要谈世界性的问题、人性问题;翻译的快捷方便,使得作者和读者的交流也发生了变化:作家与读者交流的范围不再局限于国家范围内,读者的阅读,也越来越呈现出“国际化”的趋势。 问题恰恰在于,文学发展了,变化了,人们的文学观念却仍停留在既往对文学的认识上。所以,你要回答自己是为本民族写作,就不是世界性的;你要说为世界读者写作,你分明又是属于民族和国家的,于是作家的身份,即你的“真实性”就受到怀疑了。 这就牵涉到我们已经普遍认同的一个问题,即文学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关系问题。“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几乎成了人们毫不怀疑的一条定律。比如,前不久《文艺报》发表了题为《中国文学的“中国性”和“地方性”》的文章,强调的就是这种观点。现在看来,这种认识需要重新认识和思考。在文学还处于言说民族问题的时代,人们通过文学作品可以了解外国的情况,文学承担着“完成民族间对话”的使命;而在媒体全球化和经济一体化的今天,了解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情况,借用互联网比阅读文学作品来得快捷多了。从学理上说,民族与世界是整体与局部、特殊与一般的关系,而在全球化的时代,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共同问题,比如环境问题、经济往来问题,以及渗透于其中的人情人性问题,等等。文学作品当然要植根于本民族的土壤,但同时也要包含着人类共同关心和面对的问题,才可能是世界性的;否则,特殊中若不能显现一般,那就只具有民族性而不是世界性的。虽然一般、普遍只能在个别、特殊中显现,但并不是所有的特殊和个别都能充分地、典型地显现一般和普遍,而文学需要的恰恰是典型性。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末,前苏联汉学家托罗普采夫来拜访铁凝时,当时的《文论报》就此举行座谈会,其间谈到中国电影,我们问他喜欢《老井》还是《红高粱》,他回答说:喜欢《红高粱》,因为《红高粱》涉及的问题也是我们所遇到的问题,而《老井》则只是中国的事情。 同理,所谓中国文学的“中国性”和“地方性”的关系也是如此,那种只具有地方特点而没有全国意义的作家作品,就只能是“地方性”的,不能因为它是属于中国文学的组成部分,就天然地具有了“中国性”。所谓中国文学的“中国性”,我认为包含着这样两个要义:一是作品具有中国意义,二是作家作品具有全国性影响。如果说按照越是“地方性”的就越具有“中国性”的逻辑推论下去,就会得出这样极端的结论:因为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中国的,越是中国的就越是世界的;所以,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如此说来,那些中国的“地方性”作家作品,岂不是都成了“世界性”的作家作品了吗?这样的结论显然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话说回来,即便是19世纪之前,那些世界级的作家,如俄国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因为他们在言说俄国生活的作品中,包含了超越国界的人类性。 那么,地方性作家作品是否就不重要,不值得研究了呢?不是的。地方性文学,犹如体育方面的“全民健身运动”,参与的人数越多越广泛,越有利于运动水平的提高和发展,越有利于各级国家队的选材;同样,地方性作家作品是产生具有“中国性”作家作品的条件和土壤,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地方性的作家作品,也就产生不了具有“中国性”的作家作品。地方性文学越是繁荣发展,就越有利于中国文学的整体性繁荣和发展。因此,对于研究者来说,研究中国文学,既要研究那些具有“中国性”的作家作品,也要研究地方性的作家作品,不了解中国的地方性文学,也就很难全面地了解中国文学。然而,地方文学固然重要,我们却不能把它的重要性和“中国性”混为一谈。 同样,“中国性”也不能直接等同于“世界性”。 如今,文学的“世界性”发展趋势,要求作家需有相应的“世界意识”,也即“人类意识”。但多数中国作家一方面希望走向世界,渴望自己的作品产生国际影响,一方面似乎又缺乏我们上面所说的“世界意识”。希望得到世界的承认,那是作品所达到的客观效果,但不等于就具有了写作时的“世界意识”。从写作动机来看,我以为中国作家大致可以区分出以下几类:一是欲望化写作。这其中,为职称、车子、房子、票子写作是物质欲望的写作,身体或下半身写作是肉体欲望的写作。二是心灵化的写作。这些作家的写作是对心灵、终极价值的追问。这样的作家在中国属于少数,张承志、史铁生、张炜可为代表。三是市场化写作。大众化写作、网络文学中的武侠、悬幻类写作都属于此类。四是主体性写作。这类作家关注现实,有深厚的生活积累和责任感,但他们的作品一般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单纯“反映”和模仿,他们书写的是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体验和认知,是客观现实与主观认知的结合,这在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中,占相当大的比例。五是代言人写作。这样的写作已经为多数的中国作家所不取,但有些反映弱势群体的作家和作品,有意无意地充当着代言人的角色。 我认为,以上几种写作动机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文学“多元化”的今天,多种写作动机的并存是想避免都避免不了的,也没有必要“九九归一”。不管哪种写作,只要包含了人类的共同性在其中,只要具有应有的精神高度和艺术表现的独特性,都有可能出现好作品,甚至能产生有世界影响的作家和作品。比如,同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小说所具有的精神意蕴和人性深度,是不能与一般的类型化的武侠小说相提并论的。然而,作家的“世界意识”不仅仅是“意识”,更要表现出一种能力,即认识、理解、艺术地把握世界的能力。因此,它不是谁想具有就能具有的,它要求作家具有相应的知识、素养、艺术体验、感悟和艺术洞察力。 时代的发展催生着文学的“世界性”,但文学仍然要植根于民族、本土之中,因为人类性、世界性总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在地球村的时代,随着国与国之间的合作、交往和利益关系越来密切,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相互撞击和冲突也将与日俱增。所以,在“民族的”生活现实中,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和困境将越来越多,越来越广泛,而作家所要言说的,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写所谓的“跨国”题材,也不能是抽象的“人类性”和“世界性”,它需要作家在民族的、本土的生活中用自己眼睛去观察、体验、捕捉、发现具有世界性、人类性的东西,特别是体现在人性和精神上的东西,从而在具体的民族性中体现出“人类性”和“世界性”。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27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1月2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