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以创作家族系列小说《采桑子》出名的山西女作家叶广芩,在21世纪之初又相继发表了一组生态伦理小说,结集出版为《老虎大福》,成功地完成了创作的转型,由金家大院转向了秦岭深山。无论是其家族小说,还是伦理生态小说,都以其独特的叙述内容、深刻的人性内涵和深厚的文化韵味见长,渗透了作家的生命体验、人文关怀和忧患意识,赢得了广泛的好评。 《老虎大福》包括8部中篇小说,“这个集子里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来自秦岭山地的真实故事,我将它们一一写出,为的是希望引起读者对这一领域的关注。”叶广芩:《所罗门王的指环》,见《老虎大福》,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26页。《老虎大幅》表现出明确的环境保护理念和生态伦理意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理想,以及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有着极大的现实意义和价值。本论文试从生态伦理学角度,来分析叶广芩对生态问题的描写、生态伦理意识的凸显和生态危机的思考。一、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冲突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态学的基本主题。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孟子“上下与天地同流”;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等观点,都强调崇尚自然,人与自然的和谐,体现出原始朴素的生态思想。而西方马克思恩格斯一百多年前也提出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他们指出人是自然界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外部环境,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人与自然关系最理想的形式。 “秦岭深处的老县城地域是极少受人侵害而残存下来的幸运土地,人们的生活虽然闭塞,但是与动物相处的和谐自然,平等共存观念绝对是世界超前的。”叶广芩:《所罗门王的指环》,见《老虎大福》,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26页。叶广芩的生态伦理小说正是描写了人与动物的平等相处、和谐共生的生态状况。例如《熊猫“碎货”》,四女救了卡在石头缝里受伤的小花熊“碎货”,并用羊奶、包谷糊喂活了它。回复完好的“碎货”渐渐与豹子坪的村民熟悉起来,喜欢在人面前打滚扭屁股逗人发笑,喜欢抱人的腿叼人的脚以示亲热,成为当地的一个精灵。而善良朴实的村民也对“碎货”疼爱有加,每每将剩饭剩菜拿给它吃;当“碎货”要被转走时,人们纷纷拿出家里的稀食鲜洋芋、煮鸡蛋来喂它,四女到堆房里和它谈心安慰它,兔儿还用姐姐的洗发香波给它洗了一个香喷喷的澡。人与动物真正达到了和平共处、相融相谐的境界。 叶广芩的生态伦理小说不仅描写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景观,还写了人与自然的对立和冲突。在人类活动的威胁下,动物的生存空间正在缩小,面临死亡的生存困境,甚至种族灭绝的生态危机。《老虎大福》记叙了秦岭最后一只华南虎被杀的过程;《猴子村长》叙述了侯家坪村民两次残杀无辜金丝猴的血战;《大雁细狗》则讲述了70年代,一群下放农场劳动的人为贪口腹之欲,猎杀大雁、追杀野兔的故事;《狗熊淑娟》里面的淑娟的脚掌也成为人们口中的美味佳肴。而人类对于动物的无情虐杀,最终遭到了动物们的报复,造成两败俱伤的恶果,马克思曾说过:“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意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取消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519页。《黑鱼千岁》就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对立以及人类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儒本想捕捉一条被搁浅河滩的大鱼,反而被奄奄一息的大鱼拖下水,导致人鱼俱死。《长虫二颤》中的老佘捕蛇卖钱,杀死了庙中的一条老蛇,没想到身首异处的蛇头突然咬住了他的脚,致使他终身残废。这些血淋淋的事实,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生态意识的觉醒吗?这些惨痛的教训,难道还不值得人们反思自身的行为吗?二、尊重生命的生态理念 叶广芩曾经在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在秦岭山区待了四五年,在那里,她的足迹踏遍保护区的各个角落,接触了很多的真诚善良的村民和环保工作者,听说了许多有关人和动物的感人至深的故事,并直接参与过动物保护行动。这些难能可贵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使她与这些可爱单纯的动物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对它们的生活有了切实的了解,对它们的生命有了更高一个层次的认识,并提出了她的生态伦理观念:“能感受到快乐和痛苦的不仅仅是人,动物也同样,它们的生命是极有灵性的,有它们自己的高贵和庄严,我们应该给予理解和尊重。”叶广芩:《所罗门王的指环》,见《老虎大福》,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26页。她的这种建立在感性认识基础上的生态伦理思想正与环境伦理的创始人史怀哲提出的“敬畏生命”的观点不谋而合。史怀哲认为“伦理学所要解决的真正问题是人对世界,及他们遇到的所有生命的态度问题”史怀哲:《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9页。。“所谓伦理就是敬畏我们自身和我们以外的生命意志。”史怀哲:《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26页。从生命本身来说,世间的一切动物、植物都是平等的,无所谓优劣贵贱,都是值得尊敬和敬畏的,我们应该用伦理的态度去对待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像关心爱护自身一样去关心爱护它们。只有这样,人才能达到和自然界的和谐共生,互惠共利,持续发展。叶广芩的生态伦理小说恰恰表现了这种“敬畏生命”的生态意识。 《山鬼木客》中研究人类学的陈华因婚姻的不如意走向老君岭寻找“野人”,从事不明生物的考察。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他和一切生物在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建立了友谊。小松鼠“岩岩”和“鼠鼠”会经常拜会他,在窝棚里胡跑乱逛,叽叽喳喳和他交谈,走时总会顺手牵羊带走点方便面、饼干之类的吃食。熊猫三三更是可爱至极,“第一次相遇,他们四目相对,坐了一下午,后来三三睡着了,他也睡着了,醒来时各走各的路。第二次见面,他像给岩岩一样给三三糖吃,三三把糖坐在了屁股底下,那块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在它的后臀上粘了足足有半个月。再后来是三三给他表演爬树,它爬上去摔下来,爬上去摔下来,故意摔给他看,逗他高兴。他也爬了一次,却是下不来了……”而黑熊壮壮吃多了发酵的浆果发酒疯,趁他离开之际掀了他的窝棚,他去找壮壮理论,不好意思的壮壮给他摇下一树的橡实作为补偿。《狗熊淑娟》中饲养员林尧、李玉对狗熊淑娟的情感付出和道德关怀也令人感动,不仅仅是把它作为一个动物来饲养,而是将它作为一个人来对待,甚至是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疼爱它。林尧给病重的淑娟买婴儿奶粉,花尽了一个月的工资;李玉不惜放下尊严,伏在机器下一丝不苟地为淑娟扫废弃的奶粉。淑娟被卖掉后,李玉发誓一辈子不再跟动物打交道,林绕自费徒步历尽千辛万苦寻找淑娟。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本着对人的态度去理解、关爱、尊重动物的,与它们建立了平等、友好、融洽的关系。 为了引起人们对自然的热爱和崇敬,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叶广芩笔下的生态小说,一方面对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色、神奇古怪的自然现象进行描绘,体现了大自然的伟力;另一方面通过对离奇、诡异的自然化的人,即“含魅形象”赵树勤、龙其林:《新世纪生态小说论》,载《文艺争鸣》,2007(4),第23页。的塑造,突显了大自然的神秘。《山鬼木客》中所描述的老君岭复杂的地形、茂密的植被,山鬼缓慢悠扬的吟唱,生长在海拔1000米左右河坝地带的羊奶子果枝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李华居住的1900米处的窝棚。《黑鱼千岁》中,搏熊馆春夏之交风云大作、雷电交加的天气,如车轮碾地、万马奔腾、兵戎相见之声,被当地的老百姓认为是汉武帝回来狩猎了。《长虫二颤》中的二颤的怪异行为,常年不穿衣服精身子爬树、满山跑,舌头吞吐灵活如蛇信子,好闻乐起舞如训练有素的舞蹈家,以及他的突然死亡。这些现象都是用科学知识所解释不了的,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能力,正是对这些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惧和敬畏,人们才会在心底里对自然产生信仰和尊敬。三、生态危机的思考 叶广芩并不仅仅简单地描述了一些动物毁灭的悲剧,还对这些生态危机作出了自己的思考,探讨了生态危机发生的根源。叶广芩作为县委副书记,曾直接参加过官方生态保护运动,进行过动物保护条款的制定和实施,对生态体制可谓非常熟悉。正是这些生态体制的不完善和不成熟,以及存在的制度漏洞,尤其是资金方面的投入有限,造成了环境保护的困难和生态危机的恶化。《熊猫碎货》中提到野猪将村里的洋芋拱了个稀巴烂,狗熊将包谷都糟蹋了,本来是国家有专门的补助款,但这笔钱却并未真正落实到农民手里。本来贫穷落后的山民生计更加艰辛,哪还有能力和意识去保护动物?难怪二老汉才会对“碎货”喝他家的羊奶耿耿于怀。《狗熊淑娟》中正是因为动物园的经费不足,连动物的食物都负担不起,才会将曾为动物园的创收作出过重大贡献的淑娟卖给了马戏团。《猴子村长》中市动物园需要6只金丝猴,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部门应该请相关环保专家拿出切实有效的科学方法予以捕捉,而县长却把任务交给了文化水平较低的侯家坪村民,他们用及其野蛮原始的方式,捉住了19只金丝猴,除运走6只外,其余13只全部死亡,而村长也因此被免职、入狱。《老虎大福》中当桦树岭出现老虎吃人现象时,当地有关部门也未采取有效措施,村民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只能将其射杀,致使秦岭华南虎绝迹。这些例子都是官方采取措施不力,环保体制不健全,才会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悲剧。 其次,从个体的意识层面来看,人们环保意识的缺乏,莽撞无知的行为,也是造成环境破坏、生态失衡的一个原因。虽然山民世代与动物同居深山,对动物有了一定的了解,建立了一定的感情,但这仅是一种朴素的、蒙昧的建立在非理性基础上的感情,他们尚未理性地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自然之于人的重要,对于生物链、生态平衡等自然常识更是闻所未闻。一旦动物们威胁到自身的生存发展时,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就会使他们去消灭对方,获得自己的存在。《老虎大幅》中老虎的出现确实使附近的居民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但若不是人们乱砍林木,窃据了老虎的生存领地,它又怎会闯入人类居住地呢?“大哥(指老虎大幅)有错吗?大哥没错,大哥也得吃饭哪!”这是生态系统中固有的生物链原则,而人们由于生态意识的薄弱,无视这些自然规律,只能是引发悲剧。《黑鱼千岁》里天生就是好猎手的儒:“对猎取猎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山坡上有嘎嘎鸡,竹林里有竹鼠,坟圈里有獾,麦田里有兔,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被他发现了,他绝不会放过。”这是对自然的蔑视,随意地践踏其他生命,最终也只能遭到自然的报复。更近一步讲,这种生态意识的薄弱,一是因为教育、宣传的力度不够,环保知识没有普及;再就是传统的教育方式有误,小说中写道:“中国的幼儿教育实在是厉害,一只‘可恶的大灰狼’,从小就把人和动物对立起来了,把动物按人的爱好分成好的坏的,凶恶的善良的,从根本上就错了。狼要吃羊,是因为它的生理需要,因为它的食物链安排,动物有动物们的秩序和规则,不像人,除了人类,什么都想往嘴里填,什么都想往身上批。” 再次,叶广芩还对生态危机进行了人性的拷问,其小说正是从人性深处的弱点发现了生态危机加剧的原因。伴随着经济的发展,物质财富的暴涨,个人的欲望也在不断地膨胀,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不择手段,人性贪婪的一面充分地暴露出来。在利益的驱动下,对金钱的追逐中,人们将发财的目标转向了无辜的动物们。《长虫二颤》的老佘的暴富秘诀便是“就地取材、逮蛇,蛇肉烹饪,蛇胆泡酒”。他白天捕了蛇,隔三岔五便送下山去,成为宴席上的一道大餐,其行为引起了当地人的厌恶与反感,最终却为蛇所伤,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狗熊淑娟》中星星奶粉厂的丁一,更是重利轻义、良心泯灭,本来与林尧约定好,林尧帮他联系好外商,他便答应领养淑娟,但当他和日本合作正式投产后,却绝口不提领养淑娟一事,使李玉认识到丁一作为一个朋友的同时,他首先是一个商人。更令人气愤的是,丁一居然以领养的手段将淑娟的熊掌作为招待日方的佳肴,淑娟最终没能逃脱人类欲望的魔掌。《黑鱼千岁》中又是另一种人性恶的表现。儒打猎“没有利益的驱使,有的只是性情的冲动,他有动机,没有目的”,他仅仅是喜欢和动物较量、搏斗的那种乐趣,享受猎取的过程和技巧。他的这种如同猫捉老鼠,抓了放放了抓,玩弄尽兴才吃掉的心态,是一种变态的思想,他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其他生命的痛苦之上,人性的自私、堕落暴露无遗。 面对日益遭到破坏的生态环境,叶广芩对其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思考和反思,即从文化层面来探讨生态危机发生的原因。生态思想家唐纳德·沃斯特曾说过:“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渡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王诺:《生态批评:发展与渊源》,载《文艺研究》,2002(3),第49页。叶广芩在小说中无不沉痛地指出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对生态的影响,在这里饮食不再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精神浸润的结晶,而是成为生态破坏的元凶。叶广芩指出“对于狗熊,对于狐狸,对于大熊猫和花豹,对于树林里的一切动物我们都可以提这样的问题:它吃什么?对于人却不能问这样的傻话,果子狸、穿山甲、蛇、老鼠,包括婴儿的胎盘,自己的尿……到最后,我们只能这样问,你说说,人不吃什么吧?我们中国人的特点是,遇到任何物种,首先被刺激的是食欲,这实在是一种陋习,我们应该更改的陋习。”叶广芩:《所罗门王的指环》,见《老虎大福》,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26页。《老虎大福》里老虎被猎杀后,其身体也被瓜分殆尽,虎皮被动物研究所要去,做成了标本展览;虎骨卖给了药材收购站;虎肉和虎油则分给了村民,后来他们还说虎肉远没有野猪肉好吃,发酸。《狗熊淑娟》中“那一晚的清炖熊掌烹饪得可谓空前绝后,掌糯味浓,鲜汤爽口,给吃者无不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还不断被人提及。《大雁细狗》中人们以红烧雁肉配红薯酒,吃得酣畅淋漓,唯有“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过的雁骨遍地皆是,厨房里的墙根是一堆用开水烫过的杂乱的雁毛,情景惨烈而悲壮”。这些事实触目惊心,不得不引起读者的反思,对自己日常的饮食习惯作出反省。叶广芩这种从文化层面考虑生态危机的意识,也必然会引起社会的广泛重视。 叶广芩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她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体现了她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人类命运的忧患意识;她对生态危机的反思,无疑对当今生态系统破坏严重的中国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和价值;她的生态伦理小说创作,也丰富了当代文学的表现领域,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原载:《现代中国文学论坛》(第二卷) 原载:《现代中国文学论坛》(第二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