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旅居异国的人总是倍加思念故土一样,我这样落生在外地,偶然回老家看看的人,格外关心萧山的动静。那一年重回萧山,除了到跨湖桥遗址参观八千年前的古船以外,还因忆旧而得诗,有两句说:“一井独存庐墓灭,于无家处有乡愁”。注意看所有能够看到的关于萧山的文字,就是对这种无端的乡愁的慰藉了。 我说过,生在大都市的人是没有故乡的,有的只是出生地。故乡云云,应该说是农业文明的产物。游牧时代,逐水草而居,无所谓故乡。定居以后,有了里门、乡党,鸡犬之声相闻,倘能免于天灾兵祸流离之苦,有一枝栖,便安土重迁,不仅祖孙几代,甚且十几代、几十代地住下去。家风,民俗,也这么一代代地承传下来。 中国的农业社会,有史以来,其超稳定的社会经济政治结构,一治一乱地延续了三千年以上。我读史的启蒙书,就是吾乡临浦蔡东藩先生的“历代史通俗演义”。但所见仍是以朝廷、宫闱的权力递嬗为中心,比所谓正史作为“断烂朝报”“相斫书”乃至“帝王家谱”稍胜的,是书中多少采纳了一些野史笔记的内容。说实话,要想了解过去时代各阶层老百姓的生活,还要看历代幸存下来的民间著述,特别是一些稗史说部丛脞散文。但这些,也多是大大小小文字狱的孑遗了。 近百年来的中国社会,处于大动荡中。辛亥革命是一大转折,北伐战争是一大转折,然后是十年内战,对日抗战,随之的政权易帜,是一次更大的转折。人们说“天翻地覆”,在某种意义上也称得上是“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由于标榜“迷恋未来”,遂有不分清浑皂白命名“旧文化”“旧风俗”,而跟着“旧制度”一概否定的卤莽灭裂。这样,至少三十年左右的时段内,硬件和软件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正面的变化,负面的变化,兼而有之。有的短期看不清楚,需要经过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利弊才能检验出来。过来人发现,眼前事转瞬成了“往事”,沧海竟变成了桑田,难免有“惊回首、往事堪嗟”的喟叹。 朱淼水先生是萧山人,大半生从事党史和地方志工作,工作之余,写了这些熔亲历与感慨于一炉的“旧事散记”,记下了许多不可复见的旧时风景。有的属于名胜和古迹,如西山、北干山、越王城山、湘湖这些自然景点,或不复当年,成了遗梦,或回黄转绿,风景依稀;饱经风雨的西坞河、古桥、石牌坊,市心桥头、东门头、江寺这些地方来往聚散,有多少兴衰流转,今昔相比,瑕瑜互见。市井之中也容作者“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吗,那旧时药店、当铺、餐饮业以至最早的“女堂倌”,让我们了解旧时的社会生活,意不在怀旧,而可供有心人对照参考。至于政治生活领域的某些旧时风景,则是作者和读者都不希望重见于现实中的,如1958年歼灭麻雀的“大会战”,荒诞迷信十年的“三忠于活动”,虽只一瞥,留下的教训却是深刻而沉重的。 淼水先生的这些作品,是只有在近二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背景下才能写出和发表的。他写的散文,一是写真情实事,写自己的真实感受,这在“党八股”和“假大空”盛行的时期早已无处立足;二是记往事,这在当年号召“厚今薄古”的钦命之下,是可以诬指为“今不如昔”论而加以讨伐的。 而今天,淼水先生放开他的笔,写下这些多年很少人写的事情,有的甚至是从来未经人道的题材,这样的书得以出版,就表明了我们在观念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散记,既含着浓郁的乡情,又具有清醒的判断,符合常情、常理和常识,这表明我们已经逐渐远离了那曾有过的不讲道理的时代。 这本书保留了有关萧山的一些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一个人失去记忆,就在精神上宣告了死亡;一个民族、一个人群失去记忆,就失去了前进和发展的活力。因此,记忆不止属于过去,记忆也属于未来。忆旧正所以怀新。看看旧萧山,也许有助于我们仔细想一想,我们内心期望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在建设新萧山的时候,怎样能够更少遗憾? 那已经远远超出我们读一本追忆往事的书的审美期待了。 希望读到更多关于萧山昨天和今天的好书。 2010年2月13日,旧历除夕爆竹声中于北京 原载:《文汇报》2010-07-12 原载:《文汇报》2010-07-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