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是石竹倾心所作的一部长篇小说。 《天命》写西北关中农村的一个家族的兴衰。家族命运与民族近百年变迁,尤其和共和国半个世纪的发展紧密相连。家族的人物和生活浸润着九嵕山、泔泉河这方高天厚土的厚重历史文化积淀和浓重风俗民情。《天命》富于一种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生活容量大,艺术信息多。 《天命》以主人公任海生这样一个共和国的同龄人的成长史、情爱史贯串全篇。这让这部家族史,在一定程度上,近似予西方的“骑士小说”。或者说,里格乐所说的“成长小说。”当然,《天命》是绝对的中国版,东方版。 小说塑造了一批人物形象。塑造人物,从来是小说的核心艺术追求。 无论是乡绅任定邦,定邦原配大娘,任海生及原配二女,还是海生的情人:莘子、雅琦、党晓兰、高建敏、王绒绒……这些形象,各有鲜明个性和艺术价值,留给我们多方面的思考。 这里,我想着重谈谈二女这位女性形象。 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我以为二女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塑造得相当成功的艺术形象。 在石竹笔下,情感投入较多的是莘子、雅琦,但这并不掩盖或削弱二女这一艺术形象的光芒。 小说中的诸多女性形象,相当一部分,有意无意,都处在了二女的对立面,在争夺海生的情场上,二女可以说寡不敌众,且烽火连连。 二女是海生合法妻子。 合法对于婚姻,只是一个前提,并不能保证全部家庭生活、尤其情感生活的稳定。 站在二女身后的,有以仁定邦为代表的家族势力,传统道德和社会舆论。 二女,忠厚、纯朴、坚韧又健壮。 作品告诉我们:海生13岁,父亲定邦以一头奶羊为聘礼,将二女确定为海生的未婚妻子,一手实现了这场包办婚姻。在那个年月,一头奶羊几乎是海生家的生命之泉。迫于地主崽子难寻媳妇的社会困境,不顾海生的竭力反抗,硬把二女娶进了门。 这场婚姻,在我们国家,具有普遍的社会学意义。鲁讯与朱安,胡适与江冬秀,季羡林与彭华……这是历史,也是现实,是生活的真实存在。区别在于,在特定年代,这场婚姻与政治性悲剧联系在一起。他们理所当然引发人们思考,包括从文学立场、人性立场的思考。 美国作家赛珍珠的《大地》获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大地》塑造了阿兰这样一个农妇形象,被评论家广泛肯定。 阿兰是小说主人公王龙的原配,勤劳、善良、默默持家。王龙的发家,得力于阿兰。发家后,王龙续娶了荷花、梨花,全然冷落了阿兰。阿兰在作品里,始终无语。阿兰以她的忍辱负重为无语的农村失宠妻子树立了一座艺术丰碑。 一部小说,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一两个人物典型,为文学人物谱系增添一两个不朽的名字,这对于作家来说是幸运的了。《大地》属于这样的作品。 可不可以这样说,二女是继阿兰之后,又一座农村“无爱之妻”的艺术丰碑。 不同于阿兰的是,二女生活在廿世纪后期。时代为二女提供了不同的舞台,谱写了二女命运之歌的不同音符。 作品不动声色地写了二女在喂鸡、种瓜,特别是在盖房子过程中与海生的默契。她似乎焕发了生机。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乐趣回到了这位寡言少语的农妇身上。海生上山拉木料,二女在家烧香三天,是小说写得最感人的一页。随着作品情节的推动,二女的性格在变化、在发展。 在发家致富的共同劳动中,夫妻双方投入了全部热情和精力。作品也微妙地写出了二女与海生的动机的不同。二女是为了巩固这个家,海生则相反,为离婚创造条件。 二女目睹了海生与雅琦的偷情,而且是在自己家。她的忍让,让读者瞠目。通常情况下,她会大打出手。她却出奇冷静地一个人处理了这一“尴尬”,这一“屈辱”。 二女竟然让海生立即归还雅琦为海生盖房花费的几千块钱(在那个年月,这是一个庞大的款项)那是她长年累月一分,两分,伍分钱积攒起来的。 二女的巨大承受力被石竹写得相当出色。 二女越是坚韧地、屈辱地维持着这场婚姻,这场婚姻的不幸就被作家揭示得越具悲剧性。 二女不是那种泼辣的女人。但二女绝不愚昧。 她总是以守为攻。 她的以守为攻,有分寸,更有份量。 这与《大地》里的阿兰不同。 阿兰总是无语。阿兰无语地承认婚姻的变故,承担王龙娶了荷花,又娶梨花的家庭重组的不幸。 二女呢?海生不得不承认:二女并不瓜,二女,“难得的大度”。 二女的“大度”彰显的是一种人格的尊严,她不只维护了雅琦,维护了海生,更是维护了她——二女自己的尊严。她从来没有和幸子、和雅琦、和党晓兰们撕破脸面。 二女拥有一个宽广的胸怀: 在大娘家的坟前,二女的嚎哭:“娘呀,你走了,我是没人要的人了,谁给我做主?谁管我呀嘛?” 浓重的一笔,展示了二女的无助和无助中的智慧,她是在向坟前的人提醒:海生不能抛弃她,雅琦们不能作贱她。 二女哭出了自己的凄惶。一个农妇的狡黠。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别人来管?为什么不自己做主? 这就是二女的局限。作品对这一形象的把握,我以为相当准确。石竹写出了二女性格的复杂性。二女身上,农耕文化,儒家伦理构成了她的生命的底色。社会变革为她开启了一种可能,迈出生命的“坎陷”,但她不可能走过底线。她仍然只能固守在“原点”。 她要的是这个“家”,这个名分。在无爱的婚姻里,二女苦苦挣扎。支撑着她的,是徒有虚名的“家”。这种对无爱婚姻的困守、固守,已经超出了传统道德,传统婚姻的范围。这里包函了人类婚姻制度的两难处境。《廊桥遗梦》里的那位女主人公不也是走不出这个怪圈? 海生与二女,这对夫妻的家庭生活的幸与不幸,不是简单的道德评价可以判断的,也不是传统婚姻的羁绊可以涵盖的,重要的是,《天命》写出了这一婚姻的不幸,写出了二女这样一个善良而又无奈的农村女性。 在《天命》诸多女性形象中,二女脱颖而出。石竹在这个人物身上,写出了创意,写出了新意! 如果,小说能从二女与两个儿子的关系上,再多写几笔,这个形象会更丰满。二女一直期盼海生维持这个“家”,既然不可能再维持,对于二女,儿子就成了她生命之重。鲁迅早就说过,中国妇女,多妻性,母性,少女性。 当然,这是在那个时代的状况。但,二女可是在九峻山旁,在泔泉河边的土壤里生存。就人性深度的开掘,显然还有广阔的空间,有待作家努力。 王仲生 西安文理学院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