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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后半期的小说创作整体上镶嵌在折戟沉沙的背景中。伤痕文学释放哭声，反思文学数算屈辱，改革文学设计行动，寻根文学苍凉突围，先锋派慨然出走，新写实谦卑隐忍，穿着制服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们和披挂着各样休闲时装的“后”主义者或“新”生代们擎着“艺术多元化”的小旗进行分列式表演，这些反映了近二十年来小说创作流程各阶段特征的潮流或现象，到今天，首先不是以历时性关系串联在同一条时间链上，而是以共时性关系散落在文学可能空间的不同方位，如同一璀未加工好的零件半成品。这些零件原本按计划是用来装配一部具备全新功能的机器，但就在媛造零件的过程中，生产这部新机器的意义和价值遭到了始料未及的严重质疑，进而整个计划被全盘取消。换句话说，近二十年来小说创作的总体流程显明的不是一条节节胜利的轨迹，而是一些充满了探询意味的弹坑和爆点，它们星罗棋布，彼此否定着对方命中之处的重要性，整个局面暗含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挫折与失败的经验。这种挫折与失败的经验把绝大多数小说家挤压在既有的弹坑内或爆点上，同时，也把极少数小说家逼上了对有关小说可能性的一系列基本观念展开检审的路途。前一部分小说家的写作事实上改组并重建了因袭已久的“主流”；他们的作品数量庞大，面目各异，但本质上都是对前面述及的那个背景心甘情愿的镶嵌；他们的具体写作手段存在很多差别，但这些差别只能证实陈腐的传统不仅无处不在，而且表现出丰富的特征和多祥的形态。后一部分小说家近几年何已经奉献出《施洗的河》(北村)、《马桥词典》(韩少功)、《万里无云))(李锐)和《务虚笔记》(史铁生)这样一些非常值得真正钟情于文学艺术和人类良知的读者们相互推荐的长篇小说。 《务虚笔记》和其他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一样，可以被置入不同的理论体系或观念网络，用不同的操作方法和话语方式加以评价。然而，如果脱离开上面提到的背景，脱离开与它共同取着凸出背景、独步“主流”之外的深层意向的相关作品，《务虚笔记》最宝贵的价值就难以被发觉。《马桥词典》以语言作为感光胶片，对社会心理从集体无意识的地层中破土而出的一瞬进行显影、定格。《万里无云》则操起了口头言语/日常意识这把双刃剑，剖离了包孕文化型构的“必然性”胎衣。某种程度上，《马桥词典》与《万里无云》具有“民族语言志”的倾向。或许正是因为拘牵于此，它们在表现人的个别性和精神性方面，显得不如《务虚笔记》与《施洗的河》那么有耐心。而《务虚笔记》的讲述方式又不像《施洗的河》那么酷烈。《施洗的河》在挖掘人的个别性和精神性背后的“罪，’’w“恶”的难度上绝决地走到了尽头，直到至深处微茫的信望显露。《务虚笔记》则不厌其烦地为人的个别性和精神性找到了不同的人生形式，赋予这些不同的形式单一的行动逻辑：差别(生)—欲望(爱)—平等(死)—轮回，通过展示不同人生形式实质上的啮合和重叠，表明人的个别性和精神性终究要经由“迷误”达成关联并实现相对的价值。《务虚笔记》对人性勘探的深度不及《施洗的河》，但它处理的人性内部的关系比《施洗的河》复杂得多。这主要是《务虚笔记》独特的讲述结构带来的效果。简而言之，这种讲述结构最突出的特点是“交互参见”。也就是说，不同层次、不同方面、不同角度的讲述可以四通八达、彼此映照。《马桥词典》问世以后，不少人称之为“词典小说”。《马桥词典》固然很像词典，但假如小说家要从词典那里汲取一些有用于创作的东西，其实，大可不必都走《马桥词典》一途。“交互参见”本是辞书编纂学的概念，指充分利用有限篇幅和有限条目提供更多信息的一种技术。《务虚笔记》把“交互参见”确立为一种讲述结构，使这一结构服务于呈现人性内部复杂关系的艺术需求，当然未必特意借鉴了词典编纂技术，但确实在提升长篇小说表现力方面有创新。长期以来，人们普遍期望长篇小说在表现社会人生方面比中短篇小说做得更出色。这期望是合理的。但为了朝这个方向努力，过去一贯的做法是大力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重视人物并不错，但把人物强调得太过分，小说家的创造胆识就容易被抑制。事实上，长篇小说经历了过去二十年文学急变的洗礼之后，至今在面貌上仍是最多保守性、最少革新气的少数文类之一。很多曾经极其“先锋”的作家一旦进入长篇小说的写作，就突然变成了遗老。在“典型人物”之外，长篇小说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务虚笔记》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图景：是讲述结构而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人性内部关系而不是外在的故事情节，占据了创作和接受两个层面上的核心地位。正因此，长期以来在长篇小说中无法显明的那些有关人生真实的重要消息在《务虚笔记》里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出示。从淳朴的知青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感人至深的现实主义佳作《命若琴弦》，再到构设精湛的先锋性篇章《第一人称》，史铁生在小说创作道路上的每一份劳绩都是可以完全信赖的。如今，我们有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这部满含着创造性的长篇力作从我们观念和经验的盲区中突兀而起，期待着我们诚恳的理解与准确的认识。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2期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