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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将周大新的洋洋近百万的新作《第二十幕》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的史诗，绝非溢美之辞，而是对这部巨著的一种由衷的赞叹。如今的文坛已经充斥了太多昙花一现甚至连一现都没有来得及便匆匆凋谢了的浮华与矫饰的文化快餐，而我们的作家却甘于寂寞，呕心沥血，用了将近十年的心血，为世纪末喧哗与躁动的文坛奉献出了一部精品力作。我们相信，1998年将会因为《第二十幕》的出版而载入中国文学的史册；我们也相信，我们的后人将会从《第二十幕》中了解到东方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即将成为过去的二十世纪所演示的一幕又一幕的人生壮剧，体悟到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迈向现代化的进程中那痛苦而又艰难的擅变。 如果说历史是一部戏剧，世界便是一个大的舞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大到帝王将相，小到平民百姓，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人生悲喜剧。当历史发展到二十世纪，在中国这个大舞台上所演示的戏剧尤为有声有色，也尤为波澜壮阔。读完《第二十幕》，你不得不佩服作者对历史、对文化所采取的那种客观冷静的目光。对于二十世纪，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等等都做过许许多多的描绘，但无论是社会的、历史的还是文学的目光都无可否认二十世纪在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尤其在中国社会，这种作用就更为明显了。作者所展示的就是处于重大历史变革中的民族工商业者艰难的创业历程。全书以尚家祖孙五代人为“尚吉利”能够织出霸王稠所做的艰苦努力作为主要线索，同时表现了作为工商业者的尚家、作为知识阶层的卓家、作为官宦之人的栗家(或者是盛家)等几个不同家庭的几代人在整整一个世纪的命运沉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第二十幕》所展示的就不仅仅是民族资本主义的兴衰史，而是具有广泛的社会背景与文化内涵的社会史、风俗画。 尚达志是贯穿作品始终，也是作者着力加以塑造的一个人物，可以说，这是一个二十世纪中国民族工商业者的典型形象，从他毕生的艰苦创业中，我们不难窥见中国民族工商业者步履的艰难。作品的开始，作者向我们展示的是刚刚进入二十世纪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风发的达志，是正处于和美丽的少女盛云纬热恋中的达志。不过，作者并没有让他的主人公青春的美梦做得太久；作为“尚吉利”的传人，他似乎没有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妻子的自由。为了尚家那点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的产业，他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为南阳通判大人晋金存的第三房姨太太。然而，官宦阶层对于工商业者的盘剥还不仅仅局限于爱情，经济的剥夺才是最残酷的剥夺。作者就是在尚达志的父亲被官宦阶层剥夺得体无完肤，含冤而死的凄风苦雨中撑起了尚吉利那片摇摇欲坠的蓝天。似乎这一切已经注定了达志创业的艰难与坎坷。在以后的岁月中，历史的风云变换，他的“尚吉利”也历遭劫难。我们看到，晋金存之后是栗温保，尽管旗帜变换，但中国的官宦阶层对于工商业者的盘剥的本质却是很难变换的。随之便是一场侵略战争，然后是一场内战，再然后虽然和平到来了，但“左”的思潮与观念再一次把达志的理想化为泡影。也许按照善良人的想象，一切都已结束了的本世纪最后的十年或二十年应该是“尚吉利”发展的一个良好的契机，而外在的社会环境也的确为尚家提供了这种机遇，可在达志死后，来自尚家子孙内部的一场争斗又险些大伤刚刚发展起来的“尚吉利”集团的元气。在这里，作者正是以尚家五代人艰难的奋斗作为辐射点，并以此为中心，广泛地透视了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古国在二十世纪各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不同社会阶层的各色人等的命运沉浮与情感际遇以及隐含在其中的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因而，作者向我们展示的已不仅仅是历史的过程，而是隐藏在历史深处的思想、文化、道德、观念等对历史所产生的制约，是深藏在历史腹地中的人艰难而又沉重的叹息。 从深刻地揭示社会生活，尤其是社会的经济生活的角度而言，《第二十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闻名遐尔的那部被称之为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的《子夜》。事实上，《第二十幕》所展示的社会生活要比前辈文学大师茅盾先生在《子夜》中所展示的要丰富、广泛得多。前者所写的是一个时代，而后者所要审视的是一个世纪的差不多五六个历史时期。前者固然也以塑造了各种社会阶层的人物群像而在三十年代的文坛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无庸讳言，由于我们的作者过于执着于对三十年代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社会分析，从而把刚刚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观运用于他的作品中，最终使得《子夜》冷静有余而审美不足，活跃于《子夜》中的每个人物都有替作者为他所代表的那个社会阶层做注脚的嫌疑，就连主要人物吴荪甫也显得过于生硬、冷涩。尽管作者为了丰富他心目中的“当代英雄”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渲染、描写了他同“中世纪的美姬”林佩瑶的家庭生活，他与交际花吴曼丽小姐在船上的狂欢，但是，爱情或情爱的火花却丝毫也没有为主人公增加更多的色彩。可《第二十幕》中的主人公尚达志却不然。同样是表现爱情，可达志的爱情是那么地充满了郁勃的人性的活力与审美的魅力。其原因恐怕仍然在于茅公所写的是某一个阶层的人，而周大新笔下的尚达志虽然毫无疑问也属于某个阶层、某个时代、某段历史，但他更多地是生活中鲜活的人物，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作为一个工商业者，他固然也有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的每个工商业者所共有的属性，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他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个人的性格特点。如果我们把尚安业、尚达志、尚立世、尚昌盛、尚旺旺祖孙五代做一番比较，便会发现，即使同一祖脉的传人，也各有各的不同，他们既属于时代、历史，也属于个人。笔者认为，在《第二十幕》中，最为精彩的一笔便是对尚达志和盛云纬两个世纪老人爱情的描写。也许是造化有意要作弄这对爱之至深的恋人，尽管时代几经变化，但爱情却始终与他们失之交臂。也正是这失之交臂的爱，使他们的内心深处始终处于爱与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震颤之中。事实上，在整部作品中，处于这种爱与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的又何止是这对恋人。与这对老人的世纪之恋遥相呼应的还有另一对恋人蔡承银和栗丽，尽管作者在他们的爱情中没有花太多的笔墨，但这条爱情线索同样神奇瑰丽，优美动人。不仅如此，作者通过这一对身不由己的恋人之间的命运浮沉所言说的，是远比爱情更为丰厚的内涵。本来，他们都是站在时代大潮前列的热血青年，而正是那个如火如茶的时代孕育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纯真的爱情。然而，这样的爱情却如一缕清烟，经不起任何世间的风吹雨打。先是栗丽之父栗温保的干涉，致使一个孕育中的小生命夭折；随后是蔡承银在刚刚成立的新政权中担任要职，而栗丽已经成为蔡承银们那个阶级的“敌人”。事实上，横亘于这对知识者的恋人心中的块垒还不仅仅是一次次擦肩而过的爱情，而是共产党员蔡承银改造社会的理想的破灭。还有那个曾经为了心目中神圣的“革命”，连亲身的父亲都不愿意认的蔡承达，在一场红色的革命风暴之后终于接受了曾经是他的革命对象的亲生父亲，可是到了晚年，他的那种革命理想，那种正统的观念又受到了年轻一代，他的两个儿子尚天和尚弯的挑战。在这里，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时代、历史孕育了这样的人，而作为时代、历史的产儿的生命个体又不得不经受时代、历史的磨砺与考验。其实，并不是某一个人，任何一个生命，只要她还想坚守生命中那份圣洁的崇高，他(或她)便不可避免地要经受时代、历史所赋予他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在九十年代的女性宁贞的身上，我们仍然读到了理想主义者慷慨的悲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人物，每个时代又造就了每个时代的悲剧。在《第二十幕》中所展示的二十世纪这个大舞台上，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叱叱风云的英雄还是粉墨登场的小丑，也不管是高尚还是卑下，每个人都在演示着自己人生的悲喜剧。历史有它自己发展的轨道，绝不会如幻想家所设想的那样，被笼罩在温馨而浪漫的光环之中。是也好，非也好，崇高也好，卑下也好，历史本身更像尚家的祖先们留下的那个图腾，每个事件，每个人物命运的沉浮，似乎都可以从中找到似是而非的答案。惟其如此，时代与历史的全部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才纤毫毕露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作品的成功之处也在于对历史与时代的发展进程的全景式的勾勒以及人在历史所提供给他的一切可能性中的痛苦的挣扎与困惑的充分展露，如果用恩格斯那句名言来概括便是深刻地揭示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种要求的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在这种痛苦的裂变与无法摆脱的矛盾中，我们民族一个世纪的心灵史才得以充分的展现。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高度评价周大新的《第二十幕》，称它是一部二十世纪中国宏伟壮丽的史诗。从《第二十幕》所营造的丰富瑰丽的艺术世界中走出来，听完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灵魂的震颤与搏击。回顾周大新的创作道路，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对文坛产生或大或小的冲击，可突然之间，在文坛异常的喧哗与躁动中，在或大或小的作家都想让自己的大作为“繁荣”发展的长篇小说添砖加瓦的时候，周大新却沉下心来，不声不响，以十年的心血酿成这部大作。更重要的是，这部书已经出版快半年了，我们的作者却没有让任何商业性的“炒做”染指这部巨著，或许是他太爱他十年来的心血了吧。他只是让它静静地摆在书架上，如空谷幽兰一般地等待着知音来赏。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2期 原载：《小说评论》1999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