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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史之阙——《沉雪》的历史学意义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雷颐 参加讨论

    在对胡适进行研究时我发现,他总是劝人写下自己的经历,尤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认为更要写下自己的经历,甚至还亲自为某些“小人物”立传。以前,对他为何如此颇为不解;现在,随着自己对“历史”的研究不断加深,才明白其中大有深意。
    历史学的最基本的学科规范、学术要求是“无征不立”。所谓“征”,主要是历史文献,没有文献,便没有依据。所以,任何事件、人物、社会运动、生活方式只有形成文献,才能进入“历史”,才能成为“历史”。如果没有成为文献,这些事件、人物、运动、生活在“历史”上便不留痕迹,等于没有发生,等于不曾存在。就这一点来说,历史是残酷的,也是势利的。因为它记录下的通篇都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而“芸芸众生”则很难进入历史。因为“引车卖浆者流”原本就不会写,他们的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真实生活很难被记录,即便偶有成文者,也难以被刊载,无法成为“文献”。然而“社会生活”却正是由这些不被记录、数也数不清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组成的。如何再现真实的社会生活,物质的与非物质的(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史学的难题。或者说,史学的学科规范在这方面给自己设定了一种内在的限度(限制)或曰缺欠。这种缺欠,只能由文学作品来填补。摆在面前的《沉雪》,便是一部难得的补阙之作。
    李晶、李盈所著的《沉雪》以粗犷雄浑的北大荒为背景,以娇小玲珑的孙小婴和高大粗壮的舒迪这两个女知青间的友谊、甚至超过一般友谊的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为线索,对那一代人的命运、生活、情感、思想、彼此关系……全都进行了一种细致入微、极其逼真的“历史重构”。作为一个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我不能不为这种真实性所震惊。
    友谊本是一个正常社会最平常的东西,但在一个畸形的时代,友谊本身却是不正常的,需要某种更伟大的“理由”才能“成立”。“经常的‘促膝谈心’,‘批评与自我批评’使人人习惯了严肃不苟,互不了解的情形难以改变,人与人虽近在咫尺,但总像有堵无形的墙。领导不断告诫,兵团里头不许交朋友,不许搞小团体一种自觉的界限就成了规则。”但在这种严厉的环境中,却更需要友谊,也更加珍贵。孙小婴与舒迪初建友谊时,也曾为这种实际最为平常的友谊而忐忑不安,任何个人间的友谊当时都被认为是与“集体”对抗的“小团体”,只有自己得出是“阶级友爱”的结论才心安理得:“那咱俩正好‘一帮一,一对红’了”。个人间的友谊,只有在“一帮一,一对红”的政治组合中才能有“合法性”。这种友谊使孙小婴感到了一种温存,这种温存使她情绪变得平静,甚至对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抱有信心,这样美好的感觉使她不得不怀疑、不得不质问:“谁说温存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长期以来,“温存”确是被当作标准的“资产阶级情感”加以严批的。同性间的关系尚且如此,异性间的关系更是一种“禁忌”。男女生向来就没有个别说话的习惯,一旦偶然单独碰到一起明明有种娱悦感,但不知为何却老有一种奇怪的生分和不自然,甚至以莫名其妙的“发火”形式表现出来。对此,《沉雪》有种种生动的描写。“单独时必是生硬的,谁也不会正眼看谁。只有在集体活动时,才可以相互说笑和叫喊,那都是集体对集体。这样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厉害,人与人的关系日益枯燥,个人间的亲密,似乎是一剂不利健康的毒药。”只有在几年后,知青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上面”认为恋爱结婚更有利于“扎根农村、扎根边疆”时,男女间的“恋爱”才获得“合法性”。然而,相当多的“大男大女”却对新生命是如何产生的却一无所知,有的说是靠传染,有的说是医生给女的打一针……当有“知情”者说出真相时,普遍的反应是“也太可怕了,咱们人,还算高级动物吗?”对此,现在的人可能难以置信,但这却是那一代人的真实情况。那种强大的、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畸形教育,确实给一代人做了“去性化”手术,任何欲望,乃至生命本身,都被压抑、被否定。
    当生命本身被否定之后,便可以任意“牺牲”。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点之一。于是,当北大荒刮起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大烟泡”时,这些知青却偏偏在“革命”的名义下被要求出去打草,结果,不少人被冻伤,有的人手指被冻掉。书中多次提到,经常有知青因几根木头、几捆草就被“牺牲”,对此,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因为生命的意义已被否定,只要有人搬出一些“崇高”的“宏大说辞”,便无人敢为生命辩护,更无人敢反抗。
    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使人成为非人,这便是当时“劳动”的真实目的。所以当一位知青搞了项技术革新后,反被指导员批评:“卖你的小聪明,用得着吗?”结果,革新设施硬是被拆除。在当时的“评价体系”中,这种“革新者”往往被视为“智叟”。“智叟”是踏实肯干的“愚公”的对立面,是偷懒、机巧的象征。
    除了使人精疲力竭的劳动,就是强制性的政治学习、思想改造,尤其是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经常要汇报思想,特别是要汇报“活思想”……在这种“生活”中,孙小婴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如果现在有一个巫婆走出来,告诉我,你可以变成田鼠,大概我会毫不犹疑地听从她。”非人的生活,使人想成为“非人”。
    “那个年代”最重要的特点便是日常生活几乎不存在,个人的爱好(从吃穿到看什么书)、个人的交往……统统受到严厉的控制。“政治”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本身变得枯燥、僵硬,最终可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一种纯“政治”的关系,最终是“人整人”、“人斗人”。因为在那种体制下,只有“整”“斗”别人自己才能得到某些好处,甚至才能自保。对这种渗入生活细节之中的畸形、可怕的“关系”,《沉雪》以极其细腻的笔触作了非常准确的描写。这种准确还表现在对当时所用器物、所读书籍、所唱歌曲的描写,如时时要学的“两报一刊”社论或“大批判”文章具体篇名,为数不多的“战地新歌”的歌词……这些都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可以说,除了文学的意义,这部小说还有着价值不菲的历史学意义,许多不被“历史”记述的被“记述”下来,“历史”无法表现的被表现出来,完全可以当作“信史”来读。
      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这些不被历史记述,无法被历史表现,所有这些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与那段生活一起被人忘却。当真正的生活被忘却时,一种虚假的“过去”便乘虚而入。有人出于种种目的,虚构关于那段历史的“光荣”、“崇高”,以“激情”、“峥嵘”来概括那一段“非人”的岁月,甚至以历经“苦难”后的个人的所谓“成功”、“辉煌”,来为苦难本身、苦难的制造者涂抹一番,甚至歌功颂德。
    古今中外,关于“苦难”的种种格言举不胜举,数不胜数。因为“苦难”似乎具有一种神奇的效力,凡能经过它的磨难而未被压垮,往往能使人或更坚强、或更成熟、或更沉毅、或更能干、或更勇敢、或更纯粹、或更高尚……所以与避害趋利的人类一般本性相反,一些优秀分子甚至因此产生一种苦难崇拜,以苦为荣,以苦为乐,赴汤蹈火,无所畏惧,真正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在不少宗教中,都有“苦行僧”以自虐作为修炼的手段和虔信的证明。 有人说这种“苦难崇拜”是种变态,这或多或少有些道理,但无论如何更应该承认“苦难崇拜”是一种伟大,是一种崇高。人们无权、也不应当责备芸芸众生的避害趋利;但同样无权、也更不应当嘲讽少数勇者的“自讨苦吃”。二者相较,“苦难崇拜”毕竟更为难得,因而更值得珍视。
    这种“苦难崇拜”在俄罗斯作品中表现得更为丰富。《怎么办?》中的拉赫美托夫坚持睡带钉的床板,以磨炼自己的意志。《门槛》中那位俄罗斯女性,毅然决然跨进“痛苦之门”永不反悔。迎着暴风雪,走向茫茫的西伯利亚,甚至成为俄罗斯精神的象征。
    不过,他们虽然“崇拜苦难”,但崇拜的是“受难者”而不是苦难的制造者。他们更不会因为“苦难”使人“百炼成钢”而昏头昏脑、卑躬屈膝地向沙皇、沙皇制度这类无数的苦难的制造者大唱赞歌,曲意逢迎。同样的,中国的老一辈也以爬雪山、过草地、钉竹签、白公馆、渣滓洞而自豪。正是在这炼狱般的考验中,他们成为极为辉煌的“一代风流”。但他们在怀念、讴歌那一段可歌可泣的岁月和经历的时候,决不以自己的辉煌沾沾自喜,更不会以这种辉煌来美化、颂扬那造成长征的“围剿”者、“围追堵截”的几十万大军及渣滓洞、白公馆的打手和狱卒。
    因为他们“崇拜苦难”是“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是为了使人不忘记苦难和苦难的制造者而永远保持警惕,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和崇高的理想,不是为了牟利而“拍卖苦难”。
    只有为了“拍卖苦难”,才会不顾事实、不顾逻辑、利令智昏地歪曲历史,置千百万“知青”曾有过的悲惨遭遇、被践踏的青春、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于不顾,费尽心机地以受难者历经磨炼后的辉煌来为苦难制造者涂脂抹粉、百般辩解、洗涮罪恶、无耻献媚,使人们忘记苦难、忘记苦难的制造者,从而为自己获得一张拍卖执照。好一斤斤、一两两、一本本、一集集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地把“苦难”当作流行来拍卖。既显示了自己的所谓“辉煌”,又牟取了实实在在的厚利。这就从根本上背叛、亵渎了苦难,背叛、亵渎了历史,背叛、亵渎了千百万受难者,也背叛、亵渎了自己。实际上,是在进行一场灵魂的贱卖。
    对历史的这种无意的遗忘和有意的涂抹、伪造,将使一代人的青春、生命、意义真正“白费”,真正成为“无意义”。对此,《沉雪》的作者在“附录”中写道:“处在无理性的年代,整整一代人,大规模地被改造,大家盲目地在雾中行走,可怕的无意义,可怕的耗损,其中,该有很多东西,是值得揭示和思味的。”《沉雪》确实向人们揭示了该揭示的,但愿人们能因此而思味那该思味的。
    [作者简介]雷颐,学者,现居北京。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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