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文学编辑,面对浩瀚的小说稿件,在日复一日的阅读中,我渴求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能够撞击我的心灵。当它来到时,生命中一种蓬勃的力量似乎超越凡尘,淋透整个身心。赵光鸣的小说《帕米尔远山的雪》就给了我这样一份震动。他用作品引导我们进行一种纯粹的阅读境界,并生发出无数美好的联想:在苍茫的西部大地上,原来还有这么古朴的土地。时光好像停留在多年前的某个时段,来自生活的静谧和爱情的纯净,浓郁得飘出了酒香。一种来自远古的歌声,就从这里诞生,它穿越荒山,穿越浮云,穿越尘世的铁石心肠,他就是大地的歌者——阿希克。有一种声音魂牵梦绕在寂静的帕米尔远山。 赵光鸣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仿佛遇合了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发现珍贵的尘土的过程。小说从帕米尔远山下的代尔维什乡开始进入生活,通过下乡干部的眼睛,见证了南疆少数民族的人情风貌,再现了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作品对南疆维吾尔人日常生活充分而朴素的展示,表达了作家对他们精神世界的高度认同。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尘世间形而上的、高洁的东西越来越稀少了,小说以深邃、开放的眼光,探寻人类精神领域中的“金蔷薇”。 《帕米尔远山的雪》情节并不复杂,它以汉族琼卡德尔(大干部)进驻代尔维什乡,带领乡民们共同脱贫致富奔小康为背景,交织着两对青年男女缠绵感伤的爱情故事,全篇充满了令人难以释怀的苍凉感。 年轻的水利干事铁来克,爱上了乡街上摆杂货铺的曲曼古丽。深陷爱河的铁来克遇上了一个竞争对手;在喀什噶尔做生意的小伙子看上了曲曼古丽,曲曼古丽在内心衡量着这两个人,似乎有点偏向那个生意人,但在寂寞的守摊生涯中,她也很快乐地与追求者铁来克唱和着,他们充满青春活力地演绎着生活的一个又一个快乐的片段,姑娘与小伙子不越矩、很有分寸地交往着,令小伙子备受甜蜜的煎熬。曲曼古丽身上似乎带有一点世俗的功利色彩,她一直让铁来克徒劳地努力;但她还算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曾经带给铁来克的欢乐是不可磨灭的。 后来,曲曼古丽不幸得了绝症,在铁来克的怀中安息了。 另一对年轻人,吐尼莎深深爱上磨面匠苏里坦。苏里坦是个极为深沉的小伙子,他把自己的音乐才能悉心传授给吐尼莎,却自始至终不接受吐尼莎的爱慕。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成全吐尼莎,为了让她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为此小伙子做出了极大的自我克制。吐尼莎考上艺术学院,毕业后又去了一个她当年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远方,实现了音乐的梦想。苏里坦从此从吐尼莎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成了一位深藏民间的歌者,游吟在苦修苦行的路上,成为一个脱离尘缘的阿希克。 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伸铺展的同时,作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远离世俗的阿希克的身影。阿希克苍茫辽远的歌声,阿希克苍凉远去的背影,从头到尾游荡在帕米尔远山,游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是小说从日常生活契入到精神层面的一种表达,也是这篇小说力图捕捉的精髓。小说尽管对阿希克着墨不多,但它压在读者心底的分量却很沉重。这些情节的出现给小说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提升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和小说的艺术价值。 苏里坦的叔叔艾杰克就是一个标准的阿希克,他一出场就留下一个谜团,来去像风一样自由,他是村上最穷的人,但他甘于贫穷,坚守着自己的生活习惯。他的歌声让人如痴如狂泪流满面。当小说中的赵组长问铁来克:“一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人能有真正的快乐吗?”铁来克回答:“有,苏里坦的艾杰克叔叔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关于人生幸福的命题,就落实在一个具体的个人身上,此后小说一直围绕这个问题进行探索和演绎。 对艾杰克这样超凡脱俗的穷人,除了困惑还有点儿尊重,这是一个村干部对阿希克的认知。这份认知说明了阿希克之所以能在南疆民间长期存在的理由。 磨面工苏里坦与叔叔艾杰克在一个深夜的密谈之后,拒绝了爱情的甘甜,义无反顾,成了一个乱须如草的行者。沿着叔叔艾杰克留下的脚印继续前行,传承着阿希克的衣钵。他隐秘的精神世界,也成了小说的一个如丝如缕的悬念。 小说在一场浩大的阿希克演出中结束,而“我”——一个心灵的追随者遗憾地错过了演出。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视角从散场的空地出发,延伸到帕米尔远山圣洁的雪原,渐行渐远,走向永恒。 《帕米尔远山的雪》语言本色,乡土,表现少数民族的生活,使用原汁原味的当地口语,自然,诙谐,读之常常令人捧腹。维吾尔人说汉语的那种维汉加杂、别有情趣的语言特色,被赵光鸣捕捉、表现得淋漓尽致,你在阅读的时候,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赵光鸣能准确生动地再现生活的场景与人物,能通过几句简单的对话,或一个形象的称谓,将一个人呼之欲出。细节是一篇小说成败的关键性因素。一篇小说多年后还能让你记忆犹新,荡漾在脑海里的一定是那些精彩的细节、片段,正是它营造了一篇小说的整体气韵。这篇小说好的细节随处可见,水利干事铁来克,那个顾盼灵活,眼瞳像安上了轴承的孙悟空形象,一开篇就活了。他“撅着屁股,看着姑娘开怀大笑,偶尔也会跟着笑,脸上的痴迷神情谁看了都不会怀疑小伙子确实坠入情网了”。还有那个文静内敛的姑娘吐尼莎,听到水利干事和赵组长聊她的朋友磨面匠的身世,她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她柔弱的双肩担负了太多的深情。像这样的细节是很难忘掉的。我读到含羞草一样的吐尼莎的时候,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怀旧心理。陈年旧梦里也许积淀着更真实、更牢靠、更朴素的东西。它让我们的人生有些许的慰藉和依托。而这篇小说恰好给了读者这样一种温润、质朴的阅读安慰。 赵光鸣是一个在语言上颇有造诣的小说家,这与他多年的潜心积累有关,与他的语言天赋有关,与他对人情世故的通达感悟有关。成就语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所有的人生储备化育心间,再加之艰苦的磨练使然。上乘的语言应该是洗尽铅华,保留朴素,是语言经过高度过滤的结果。 《帕米尔远山的雪》在结构上,虚实相间,动静结合,转换巧妙,叙事舒缓而温情。这篇小说,摒弃了现代生活的诸多“时尚”元素,乍一看,有点土,有点陈旧,故事里的人和事似乎无法与这个时代接轨,但正是这种“土”,给了小说一种独特的审美视角。赵光鸣是智慧、自信的,甚至有点执拗。他坚持自己的判断,提供给我们一种不失天真、朴素的情怀,给我们一片遐想的空间。无论这个世界怎样高速运转,人性、道德、尊严,这些恒久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在世界经济危机引发金融海啸的今天,小说提供给我们一种跨越时空的冷静思索。在文学艺术的领域,赵光鸣给了我们一个逆向的审美空间,他悖于众人的脚印,避开大路,朝着反方向逆行,有一种荒野突围的意味。 《帕米尔远山的雪》被《小说选刊》2009年第1期作为头题小说隆重推出不是偶然的。当下中国,文学早已没有什么“狂潮”可言,更不可能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它注定是寂寞的。它只属于一小撮执迷于它的群落。如果你的作品还有人与你共享甚或共鸣,如果你能够用作品寄放你无处安置的灵魂,如果你的作品对别人的人生有所启发或影响,那就很值得庆幸和欣慰了。《诗经》有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写爱情的,又何尝不可用来比照痴迷于文学的坚守者们那种无法舍弃的情状呢。 文学在世俗的现实面前总显得那么软弱与苍白,它改变现实的愿望常常跟飞虫撞在玻璃上一样。但是当它回归到历史浩瀚的空间,当它投影在心灵的湖面,当它延伸到帕米尔的远山,当远山圣洁的雪映照你的瞳仁,你还会觉得它真是那样没有力量吗? 王晖《绿洲》杂志社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