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是国内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叙述对象的文学作品。在这部作品里,毕飞宇以对盲人生活真切的、心贴心的理解和高远的、富有才思的想象,成功地展示了一幅在黑夜中默默承受伤痛、寻找光明的盲人群像图,以一种残酷的美揭开了黑暗世界中盲人们的生存真相。 一、黑夜:默默承受之重 毕飞宇曾说:“在我的心中,第一重要的是‘人’,‘人’的舒展,‘人’的自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人’的欲望。”[1]因此,痴迷的筱燕秋、处心积虑的玉米等形象才如此动人。在《推拿》中,毕飞宇真切细微地叙述了一群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盲人推拿师的恐惧与沉默、快乐与爱情、失落与期待。通过这群身世不同、性情各异的盲人形象展现出毕飞宇对盲人独特生活的理解和把握。 打开《推拿》,扑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推拿手艺出众、具有大哥风范的王大夫和陷入爱情、亲情矛盾中的小孔,有野心勃勃的创业者沙复明、张宗琪,有陷入情欲纠葛中的小马,有在传奇爱情中受伤然后否极泰来的徐泰来和为爱千里走单骑的金嫣,有惊人漂亮、美得苍凉的都红,有宽容无私的季婷婷和有些自私又有些豪爽的张一光。这是一群生活在黑暗中的子民,他们承受的重负是健全人无法承受并且难以理解的。 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横亘着一道无际的鸿沟。在盲人的生活里,没有光,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先天性的盲人沙复明如是说:“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2]而曾经感知过光明的后天盲人,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里,对黑暗的恐惧更是近乎绝望。因车祸而双目失明的小马,即使“他想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面对无法逃离的黑暗,盲人的内心是恐惧的、痛苦的。恐惧与无奈是盲人最真实最隐秘的内心状态,在《推拿》中,毕飞宇真切地描写出了盲人复杂隐秘的内心世界。年仅九岁的小马因为无法撕碎“眼前”的黑暗,竟然拿碎碗瓷片往脖子上捅,在脖子上留下了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这块伤疤其实是小马内心恐惧无奈的见证。而经历瓦斯爆炸之后成了盲人的张一光,内心同样是无边的恐惧,“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张一光的心坎里,缠住张一光的心,然后,收缩。”正是因为无边的恐惧,盲人就只有在黑夜里沉默。因为他们无法诉说内心的痛苦、恐惧。能帮他们表达内心情感的盲文对于健全人来讲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小圆点。盲人只能把自己包裹起来,用重重茧丝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沉默其实是盲人的武器,他们用沉默来保护自己,而在沉默中放弃也成了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沉默下来的小马就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自己的玩具。他先是把时钟抱在怀里,和咔嚓玩起来了。然后小马自己会咔嚓了。他让自己的身体拥有了咔嚓的节奏。到后来,小马在沉默中把时间玩得更加多样化了。他组装时间,他拆除破坏时间,他让自己和时间一起动,他要打开时间。最终,与时间在一起,与咔嚓在一起,就成了小马的沉默。在沉默中,小马终于懂得了时间的含义就是放弃。“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也放弃自己。”小马的放弃使得小马活了下来,而小马的活着让人们心痛,痛彻心扉,这种无法承受之重却是大多数盲人共同的心路历程。为爱痴狂的金嫣也曾经相信过什么,可是“相信光,光不要她了。她相信过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不要她了”,“蓝天不要她了,白云不要她了,青山不要她了,绿水不要她了,镜子里自己的面孔也不要她了。”“这个世界也不要她了。”于是金嫣只有狂想,在沉默中狂想。她在沉默冥想中为筷子举办了婚礼,为火罐举办了集体婚礼,甚至为滋味、自行车、花生都举办了婚礼。然而,在金嫣的内心世界里,她自己的婚礼在哪里呢?她的婚礼成了自己沉默中最难以言启的痛。 沉默最后变成了盲人心中的一把刀、一堵墙,更增添了盲人与现实社会的距离感。都红是美的化身,在小说里,都红以一种苍凉甚至有些悲壮的姿态定格在人们的心中。她是个音乐天才,能在三年的时间里通过八级钢琴考试。但最终都红了断了自己的音乐生涯,因为在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上,都红实在无法忍受女主持人廉价的同情和赞美,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因此,都红在慈善晚会后,不仅拒绝了钢琴课,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她幼小的心灵已经明白:“‘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都红最终选择了从事艰难的“推拿”工作。在这里,毕飞宇尖锐地指出,社会大众对于盲人的廉价的同情,其实本身就是一种伤害。这种伤害,已经把所谓的健全人与盲人隔开。更何况盲人内心的恐惧、黑夜里的沉默更使得他们难以走进健全人的世界,难以融入现实社会。因为,“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小说中,都红的再次“残疾”,才使人们开始关注残疾人工作合同问题。都红用她残废了的右手大拇指再次显示了“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的残酷现实。 除了盲人与光明世界,盲人与现实社会的鸿沟外,《推拿》还深刻地揭示出盲人与盲人之间也有难以跨越的心墙。曾是患难之交的沙复明与张宗琪之间的暗战,虽无刀光剑影,却也步步为营、惊心动魄。沙复明与王大夫是老同学,可是他们也无法坦诚相待。作为老板的沙复明与身为员工的推拿师们更是缺少心灵的沟通,以至于沙复明吐血被送医院后,盲人推拿师们谁也说不出沙复明有过什么病史。这种隔膜让王大夫感觉到了透心的凉意:“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其实,他们也想沟通,他们也知道沟通的重要,沙复明就知道,“对盲人来说,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头。在舌尖上。”沟通是“舌尖发出来的光,它是微弱的,闪烁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然而,当沙复明张开嘴,他并没有发出绚丽的光芒,他发出的只是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遗憾和无奈的叹息。 毕飞宇就这样真实地揭示出了盲人现实生存中的黑暗。从这群在黑夜中默默承受的子民身上,我们分明能看到两个沉重的大字:伤痛。正如毕飞宇自己以往所说的那样:“我觉得我只写了一个故事:疼痛。”[3]从这个层面上,我们也再一次感受到了毕飞宇小说中批判与悲悯的力量。 二、光明:“好好活着”的信仰 尽管毕飞宇描述的盲人世界里充满了恐惧、悲伤与绝望,但毕飞宇并没有打算让这个生活在黑暗中的群体彻底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和对光明的向往。他们憧憬光明、描绘未来的美好世界,他们小心翼翼甚至处心积虑地维护、追求着亲情、友情与爱情,正是这份对生活的热爱、对光明的寻找支撑着他们承受伤痛、穿越黑暗、好好活着。毕飞宇曾说:“写这本书,像闭着眼睛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我所知道的盲人的生活剥开,看到他们的心中始终充满着热爱生活的光明”[4]。所以,在《推拿》的扉页和封底都写到: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却一直没有光/朋友说:没有光也要好好活/他们就始终好好地活 这段话的关键词是“好好地活”,“好好地活”也就成了《推拿》极力渲染的主题。阅读《推拿》,我们不仅会因盲人貌似平静实则而喧嚣的内心世界大为触动,也会对盲人普通而又独特、平凡而又精彩的生活姿态难以释怀。小说中盲人与健全人的生活似乎没有本质区别,他们也是饮食男女,有爱恨情仇、吃喝拉撒;他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有人生的规划和谋略。具体到每一个人可能存在差异,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或者追求:“好好活着”,他们坚信,“在黑暗中,世界会把光明完整地还给我”。 《推拿》中的王大夫是B-1级的地道的盲,他始终在“好好地活”,始终在追寻心中的幸福与光明。王大夫希望自己养活自己,所以他努力挣钱。而王大夫不仅挣到了人民币,还挣到了港币、日元和美金。他甚至还学会了炒股。虽然离家多年,但王大夫一直维护着一份亲情。弟弟结婚没有请他回去,因为怕他丢脸,王大夫在伤心之余还是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两万块钱寄给弟弟做结婚礼金。特别是面对弟弟债主的威逼,王大夫担心父母的安危而一个人扛了下来。他用刀在自己身上划出了道道血痕,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自己的亲人。就为了实现自己对爱情的承诺———开个店,让自己心爱的人当上老板娘,王大夫可以拼命地挣钱上钟,也可以拉下脸面去求沙复明。在王大夫身上,人们看到了一个把所有委屈、痛苦一肩扛的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他敢说敢做,他敢爱敢恨。王大夫在“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的道路上寻找到了爱与幸福、宽容与尊严。小说中的沙复明曾经自视甚高,他相信如果不是先天性的失明,他一个人就足以面对整个世界。为了弥补先天的缺陷,沙复明没日没夜地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地读书。他“坚信自己是可以复明的,他相信每个人一定还要一双眼睛,在心中。他要通过一本一本的书,把内心的眼睛打开来。”他雄心万丈。他要当将军。他学英语。他几乎不要命似的没日没夜地做。他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为原始积累努力着。他有管理才能,把推拿中心管理得井井有条。他追求利益,他也追求“美”。他不可思议地陷入了对“美”的化身都红的热烈相思里了。在心爱的人远离之后,他杜鹃啼血般地垮了。但他的病却唤起了其他盲人推拿师的团结,唤醒了他人更大的关爱。所以,沙复明是不幸的,他又是幸福的。在他的身上,人们读出了自信、执着、坚定。沙复明始终如其名字一样在“复明”的道路书写了一个真实的“人”。即使是对于走上情欲怪圈的张一光、在情感歧路上迷失方向的小马,作者也不忘展示他们扭曲而痛苦的内心中那份对爱的渴求、对爱的追寻。这份渴求、追寻也是让人动容的。特别具有深刻意蕴的是在《推拿》的结尾,人们看见了“高唯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在这手拉手中,人们再次感受到盲人们好好活着的坚持。所以,《推拿》中的盲人们虽然都有各自的背景故事,但“好好活着”的他们本身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们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尊严的道路上,他们在寻觅爱与被爱的历程里,用自己卑微而高贵的灵魂打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他们的身心在神的光芒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斯特拉霍夫曾如此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他在最为堕落与扭曲的人身上发现了神性的火花;他捕捉着这种火花最微小的闪烁,并从我们惯于蔑视、嘲笑和厌弃的现象中洞察灵魂之美的特征。”在《推拿》里的这群盲人身上,神性的火花也在闪烁着、照耀着。 三、黑暗与光明之间:一种残酷的美 走进《推拿》这片丰饶的黑暗世界,我们看见在黑夜与光明的交替之间,一群黑夜的子民在恐惧、在沉默,更在寻找;在叹息,在无奈,更在期待。毕飞宇以一种汪洋恣肆而又内敛克制的叙事,把痛苦与欢乐、荒谬的事实与平静得不相称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使小说文本形成了一种残酷的美。 这里有命运的乖戾、生活的烦恼;无光的痛苦、沉默的痛苦、无爱的痛苦;房子、金钱、职业等生存的痛苦;亲情的折磨、友情的困扰、爱情的烦恼……这里也有生命的快乐、幸福的微笑:亲吻相爱、聊天串门、开开小玩笑,说说小段子……在痛苦与欢乐间,人生的真面目一步步展现。 荒谬与事实交集于一体,平静与爆炸引发于一瞬。小马九岁时割颈自杀,打工时爱上了工友的恋人,嫖妓时又爱上了洗头妹,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小马的命运充满了荒诞,他留给我们的不仅仅只有对命运的无奈,还有对社会的思考。再如老成厚重的王大夫,面对弟弟的债主时,他竟然用刀砍向自己的胸脯、用鲜血来“偿还”债务。在流了一屋子的血泊里,我们同样能够看见人生的惨烈与挣扎。 命运的残忍、生活的无情都不能阻挡柔情的生长。友善、包容的季婷婷;痴情、勇敢的金嫣;美丽、坚强的都红就是在这片残忍的黑暗世界里生长出的美丽的花朵。季婷婷热心地替都红找工作,安慰受挫的都红,宁愿晚回家完婚也要照顾受伤的都红。在她的包容下,友情的枝叶在生长。金嫣,为爱痴狂的女子。她勇敢,不远千里,从大连到上海再到南京,只为心中的爱。她宽宥、无私,甘愿为爱付出一切,“自己可以一丝不挂,却愿意把所有的羽毛毫无保留地强加到对方的身上。”在金嫣的身上,生长着爱的浓情蜜意。还有都红,她的美丽让沙复明深陷其中。如果都红接受沙复明的爱,她也可以收获一份可能带给她利益的爱情。但是都红拒绝了,她选择了永远的离开。因为她不想一辈子靠别人,一辈子生活在感激里头,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都红的离开,让人们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女子。而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间,在残酷与美丽的交织间,人们品出了真切的人生、真实的人性。 总之,毕飞宇的《推拿》给人们展示出了盲人的生活图景,使我们看到了“人”所面临的困难,看到“人”在重压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气、悲怆和尊严。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艺术“受到‘认识激情’的驱使,去探索人的具体生活,保护这一具体生活逃过‘对存在的遗忘’,让小说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5],毕飞宇正是用他的《推拿》使我们开始关注一种知之甚少的具体生活,保护这一具体生活逃过“对存在的遗忘”。 注释: [1]毕飞宇、汪政:《语言的宿命》,《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2]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3]新浪读书:《作家毕飞宇作客新浪访谈录》,2004年2月26日。 [4]毕飞宇:《推拿让我放弃野心》,《北京晨报》2008年10月14日。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作者单位: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9年第5期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9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