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缪克构是一位诗人,第一次在《上海文学》上看到缪克构的小说《暗器》着实有些吃惊,不过原因却不是诗人写小说了,而是小说本身。一段父亲“我”的回忆、一段儿子“我”的叙述,亦如一枚变幻莫测的暗器,在2500字不到的篇幅里,闪现几个片段,便将一个瞎子三十年复仇的传奇故事讲得波澜起伏,令人叫绝。早在1936年,本雅明就悲叹“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要想碰到一个能很精彩地讲一则故事的人是难而又难了。”而缪克构似乎便是如今那些“难而又难” 碰到的能很精彩地讲一则故事的人中的一位。因此,对于缪克构的小说不由多了许多期待。果然,他的《一个人的航线》、《漂流瓶》、《暗事》、《黄鱼听雷》以及这期的三篇《少年立权之死》、《渔鼓花》、《这是真的吗》,都给了我极大的阅读乐趣。 如缪克构本人所说,其小说创作大多借助于少年时的记忆。忧郁而孤独的少年、流浪的渔鼓艺人、沉默的渔夫父亲、海边小渔村,缪克构的小说虽然不多,但只要看过一篇,便能轻易地认出他的小说,并为他小说中所展现出的温州文化气息所着迷:神奇且神秘的渔夫生活、略带传奇的民间渔鼓艺人、尽显地方文化习俗风采的鼓词等等,都成为其小说独特的印记。不过,其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缪克构讲故事的艺术。 在媒介网络发达的今天,媒体的新闻报道,已经让文学中的任何个人经验与故事都变得苍白,另一方面却又让个人经验与故事主宰了文学。于是,故事越来越平滑通顺,而文学的经验却越来越贫乏,这或许是如今长篇小说兴盛而短篇小说却日渐无人问津的一个原因吧。因为短篇小说,正如海明威所说,是最富有挑战性的艺术形式;他甚至还戏谑地建议,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作者不应该去尝试短篇小说创作,因为如果尝试了他将不得不被迫承受做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命运。因为短篇小说有限的字数,写作空间就显得弥足珍贵,于是在有限的空间如何依赖形式叙述便显得格外重要,这就更需要作家具有高超的讲故事艺术。对此,奥康纳在其描述短篇小说发展史的著作《孤独的声音》中早有评述,“短篇小说,正是由于它远离社会群体的性质,表现出浪漫的、个人的、不妥协的特点。”在他看来,短篇小说,不仅是一种现代的艺术形式,而且是一种个人艺术。与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没有必要的形式要求。因为它的实践者通常不能以人类生活的全部来作为自己的参照框架,而必须挑选出那些对个人来说是最为机警或最为孤独的时刻,而这每一次选择的过程就酝酿了产生新形式的可能性,短篇小说在叙事上实验的可能性是不可穷尽的。而缪克构的短篇小说便提供了这样的实验范本。 在《暗器》中,缪克构选择了复调的叙述,在不到三千字的空间中,父亲、少年“我”、母亲和现在的“我”的叙述,打破了小说的线性叙述,仅冰山一角,便将一个故事讲得风生水起,尽得风流。在《这是真的吗》中,缪克构再次显示了这种叙述的魅力。《这是真的吗》从廊棚巷的剃头洪达家的母鸡生了一只猴子开始讲起,“我们”的追问和反应不断提醒这是一个人在讲故事,直到故事高潮才知道讲故事的人是二公,而二公却中断了这个有些滑稽的故事,开始反复唠叨三十块大洋被盗与独生儿子被抓去台湾这两件事情。紧接着听故事的人便到了我侄儿一代,叙述者“我”从小说中抽身而出,让故事按其自身的逻辑继续展开,让人物按各自独特而合理的方式去活动。此时,二公在故事中已经“越老越不行”了,然而这个令人生厌的故事的主人公、被抓去台湾的二公的独生子八叔回来了。二公对着八叔又讲了这个他讲述了一生的故事。八叔在家睡了一个少有的安稳觉,然而却丢了三千元钱,谁拿走了那三千元?两年后二公去世,谜底才揭开。二公的叙述、“我们”的叙述与成年后“我”的叙述,小说视角的不断转换,让短短的小说有张有弛,高潮迭起,最后戛然而止,不露声色的人世沧桑包含其间。 与《暗器》相似,《渔鼓花》也仅2500字,几个片段,不过这一次,缪克构没有用复杂的叙述来讲故事,甚至可以说是惜墨如金。“我爷血气翻涌,心跳‘嘭嘭嘭’响起,比渔鼓还响。”“我爷落下两行泪,转身离去。”“渔鼓‘嘭嘭嘭’,三声不绝于耳。唱毕最后一句,我爷用力过猛,渔鼓板油薄膜‘嘭咚’敲裂,留下一声空洞的回响。”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将“我爷”的爱情的发生、发展与结局叙述完毕。然而却不吝篇幅用了五段鼓词,将一位民间渔鼓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渲染得温暖而又哀婉,有情有义的“我爷”跃然纸上。与之相反,《少年立权之死》却用细腻的笔调讲述了聪颖、勇敢、富有正义的少年立权的死亡,甚至是一反通常克制、简略的叙述,用抒情的笔调讲述这个忧伤的故事。 小说就是让小小的事情变得兴味盎然。“兴味盎然”或许应该成为如今小说家在表达上的一种追求——如何选择唯一的形式去表达唯一的故事。缪克构的这三篇小说叙事可谓各有特点,然而却又有着他独有的风格,略带童趣的叙述、质朴无华的对话、真实与虚幻的水乳交融,仿若一位天真烂漫的孩子,无意中的几句话却道破成人无法看破的人间世,貌似漫不经心,却有着几经沧桑的冷静、淡定与智慧。 1859年,乔治?艾略特在其小说《亚当?比德》开头写道:“埃及魔术师把一滴墨当作镜子,竭力为每一个偶然来此的人,揭示遥远过去的幻象。我要为读者诸君做的就是如此。”诗人缪克构似乎也如此,用其短篇小说向世人展示其叙事的魔法。 原载:《西湖》2010年第06期 原载:《西湖》2010年第0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