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欣喜地看到,一部书写薪火传承的小说溶入了浓浓的现代意识和现代文化感觉。作者凭借他的十分讲究的小说语言艺术,运用精心安排的一系列时空切换和交错迭印的镜头,将北美大陆与中国本土;现代意识与古老传统;当下情境与往昔记忆……巧妙地拼接组装成了一幅幅有声有色、波澜起伏、对比强烈、别致有趣的生活大画面,在为我们描绘与以往非常不同的移居海外的现时代中国青年人的生活、思想图景的同时,也为我们展示出华文文学文化思维与艺术探索的新景象和新维度,成为新世纪起始,海外华文文坛上的一个亮点。这就是著名旅加作家笑言为我们呈上的他的长篇新作《香火》。作品一改海外华文文学惯常的复述自我经历的单一叙事模式,别出心裁地透过母文化的视角来审视不同境遇、不同观念背景中各种人物的情绪体验,从而将历史和现实的关联,将东、西方不同的文化观,艺术地加以阐释,让读者在人物、事件、场景和逻辑的演绎过程中,在价值观的渗透、转变和交融过程中,接受一种新的内心秩序和彼此感觉到的存在。以往的这类作品都显得不够充实,不够从容平静,当然也就难有深度。《香火》在这方面的突破,无疑是作家对海外华文文学长篇小说创作的一大贡献。 电脑、互联网走进普通人生活的同时,事实上也在大大推动着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进程。人们已经在灵魂深处平静地经历着一场由知识更新带动起来的中西文化谱系上的整体性观念转换。这一现象,近二十多年以来,在中国大陆移民身上表现得尤为纯粹和强烈。在与旧眼光、旧意识逐渐剥离、挥别的同时,在目光所能及和所能感觉到的大环境、大气候下,自然而然地会拥有更宽容、更开阔的精神视野。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丁信强、萧月英夫妇,秦刚、钟晓冉夫妇在人生奋斗过程中,对薪火传承表现出的认真或漫不经心的态度,都是有理有据,有依有托的现时代青年人对过往观念的一种正常的文化反应。将《香火》置于这样一个语境中来审视,就更加会感觉到其文化内涵的厚重、力度以及它的启示意义。 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这毫无疑问是中华民族永远值得骄傲的精神财富。然而世人皆知的事实是我们自己经常抽出文明史的某一段落来随意地、不留余地地加以批判。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直接了当地以僵硬的政治观念抵挡文化思维的风气。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性尴尬。 尊重历史,珍惜遗产,宽容地回望过去面对现实和未来,永远应该视为人类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 文明是不断演进的。其发展全过程的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与其母文化机体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笑言的长篇小说《香火》,在这方面做了十分有益的尝试。也让我们从中充分领略了他丰厚的汉文化底蕴以及溶入现代文化情怀之后,展现出的耀眼光彩。这样的一种思想高度与人文境界,对于一个90年代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的留学生而言,非常地难能可贵。 从《香火》的叙事意向上我们能感觉到,作者是在有意识地将其文学意图的种种想法和安排,借助于跨时空、跨境域、跨文化的人物活动和生活场景的交织变幻,通过往返于过去和现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条条思绪和线索,为人们编织出一幅又一幅充满意趣的当代人生活的精神画卷。这是一部从标题印象上很可能被人忽略,而读起来却难以放下、读后又回味绵长的非常优秀的长篇佳作。 小说在“楔子”部分简要地交待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便由在加拿大渥太华市中心位于卡林大道一侧的市民医院产房里一声婴儿的啼哭嵌入并随之展开。婴儿的父亲,“仁、义、礼、智、信”信字辈的正宗独根丁信强,在异国他乡坦然地接受祖上排定的“诗、书、继、世、长”中的第一、也是衍接上五辈的第六代“诗”字辈的第二个--名叫丁诗秀的女婴--之出世。这是早在B超观察确定后就已径取好了的。 生活和艺术都是这样,一个心情上或感觉上的些许不如意,就会引发情绪波澜,往往也因此会凝聚成推动生活前进或是情节发展的原动力。《香火》的故事就是以这样一个方式启动的。 市民医院这一声婴儿嘤弱但充满生命力的啼哭,牵出长长的线索--上自百年前丁家丁仁杰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进京赶考,下至丁诗秀15岁的姐姐丁诗娟在渥太华把自己的头发染红--期间发生的中国人走出故土家园和传统思想家园在岁月版图上留下的一串足迹。今天,审视这串足迹时,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文明演进过程中的回旋变奏和它的节律。丁姓家族五代男丁中的“出仕”、“辞官”、“从军”、“避难”、“求学”,到“诗、书、继、世、长”诗字辈女孩儿在异国他乡出生的家族史,也是一部浓缩了的百年社会大变革过程中,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变迁史。作为一部长篇小说,《香火》的思想意义和思想力度在于它艺术地阐释并预示了中国社会文化观念拆解整合的来龙去脉和它的总趋势--它的过去,它的现状和它的未来--的逻辑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讲,《香火》必将赢得它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 二 将琐细的情理中的日常生活进程与道德意识、道德评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甚至有时还着意将其错综复杂的关系毫无遮拦地摊开在人们的面前,籍以营造强烈的情绪反差,再加以心灵分析,是《香火》渲染环境氛围,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也是它的一大特色。 丁信强、萧月英夫妇家庭生活历程和感情波折;画家秦刚为生活所迫,把画笔、斯文和脸面……统统锁进画箱。撤出画室,走进商场,戴白帽,撸袖子,在大厅广众面前切肉剔骨头……;钟晓冉的美丽善良和余勇的市侩狡诈;秦刚怀疑钟晓冉生出的儿子不是自己的种;不同时空条件下钟家姐妹悲剧命运的前后照应……等等,均是作家这种驾轻就熟的创作手段的具体运用,且艺术效果十分强烈。这在全书中随处可见。从作品一开始丁信强考上北京大学入学时的一段叙事和心理描写,就可窥见一斑。 ……丁信强考上北京大学历史系那年,风华正茂,虽然明知要乘火车,满脑子装的却是“毛主席去安源”那幅家喻户晓的油画。他恨不得肩起行囊,拎一把油伞,独自潇洒上路,可最终却被父亲护送到北京。想当初,丁家祖上一个告老还乡,就把他的后人从官宦子弟变成了农民。幸好太祖爷爷丁仁杰不甘寂寞,又把后人重新带回城市。历经五代,他终于继太祖爷爷丁仁杰之后又一次踏上赴京城的“官道”。…… 办完入学手续之后,父亲特意带着丁信强拜访了京城几家住四合院的爷爷的老战友。 看似平平常常的一段叙事,不仅准确地表述了年轻人考上大学后兴奋异常、跃跃试欲的心理状态,同时还借助《毛主席去安源》这种特定时期的“文化符号”做“道具”,把背景底色、人物关系、时代特征、情节铺垫、故事趋向……等表象的,潜藏的各种因素,在不经意间,交待得一清二楚。这段简短的文字至少传递了这样几条信息:丁信强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爷爷丁礼全的老战友全都是级别不低的老干部;父亲领他一家一家拜访,表面说认门儿,实则为日后寻求关照;高干子弟们的优裕生活和颓糜的精神状态;丁信强在关照下如愿留京工作,丁信强、萧月英认识、相恋、成婚以及“假面舞会”、钟晓兰受辱寻死……等等情节,均可在此处找到源头。也可以说,作者通过叙事层面和道德意识层面二元张力的建构,不仅为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而且还颇具心机地把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里一些人最不愿公开、却偏偏又是人们最想窥视的一个“剖面”,切割、摆放了出来。 生活安排了他们的聚首和迁徒,生活也安排了他们的离别。丁信强为生计不得不暂时离开妻子和女儿,离开渥太华的家,到美国工作。亲情分别的日子里,一次偶然的艳遇,居然轻易地消蚀了他们之间长久的思念和牵挂,在情人节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在和黛安通电话之后,丁信强兴奋得一整夜睡不着觉。感觉“满街的玫瑰花香仿佛都从窗口里飘进来,浓得化也化不开……”。之后短短的日子里,俩人从“一夜情”神速地发展到难舍难分。丁信强飘飘然地陶醉在自己的婚外恋情之中…… 如果说当初走进“假面舞会”时,丁信强还带着刚从乡下进城的那种好奇和懵懂的话,那么,彼时彼地身处美国的丁信强,至少暂时已老练得一塌糊涂。当然,前后两者的性质并不相同。 手机在这时响了,他拿起来快乐地用英语说:“早上好!昨晚睡好了吗?” “睡好了……不对,丁信强,你是在跟我说话吗?”话筒里传来妻子萧月英的声音。 …… 萧月英的电话把丁信强从难以言喻的喜悦中拉回现实。与黛安一起神魂颠倒的这些日子,他故意把家庭从心目中选择性地略去了。可萧月英与往日别无二致的语音语调像锥子一样刺醒了他。他发现生活的方寸全然错乱,自己好像成了一名精神失踪者。他不但欺骗了萧月英,同时也欺骗了黛安……一种顿然生成的焦虑整个地攫取了他的心。 在《香火》的第十三、十四整整两章的篇幅里,作者采用戏剧手法,将主人公难割难舍的内心煎熬推向极致,与此同时,女儿又离家出走……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像满天阴云骤然聚合,雷鸣闪电,劈头盖脸砸向他那脆弱的、扭曲的心灵平台。至此,在作者精心安排的这场戏剧高潮中,道德审判突显出它极其强大的震憾力。 《香火》非常成功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在信息网络时代很有个性的、谜一样的人物形象,这就是萧月英。 萧月英,作为干部子女,她善良,纯真,具有同情心;作为恋爱中的姑娘,她热情大方,心智灵动;作为学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她有崭新的认知能力,走出国门,放飞思想,自由驰骋;作为朋友,她宽容大度,睿智明朗;作为妻子,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作为母亲,她温润纯厚,富有责任心……所有这一切作为女人的美德,她都具有,而且展示得非常充分。而最能构成她作为新时代女性典型个性特征的,是这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年轻人身上,还留存着浓浓的“香火”情怀--一个传统文化精神的承继者,而不是批判者。 请留意,婚后不久,丁信强带萧月英回老家探望时这段话-- ……丁礼全是个满腹径伦的胖老头,萧月英对老爷子印象极好。……丁家的一切如一本古旧发黄的线装书,计算机专业的萧月英带着陌生的新鲜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 ……萧月英不可思议地被他家的传奇故事吸引了。丁仁杰到底有几房太太?有几支血脉?都传下来了吗?他们都在哪里啊?连年战乱、颠沛流离让这一切都化作迷团。十年动乱,丁礼全被迫将家谱烧毁,失去了最后的线索。萧月英极想把这一切厘清,她的内心深处时常不可名状地涌动……丁信强对驰这种异乎寻常的热情无法理解……萧月英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这么粗俗啊?这叫文化。你家的香火不仅仅是你家的,是一种奇特的生命砚象和文化延续,那叫薪火传承。” 丁信强笑了,说:“你不该学计算机,你该跟我一样学历史。” 萧月英说:“你少来,我不跟你贫,我一定要给丁家生一个儿子!” 萧月英“一定要给丁家生一个儿子”这句话(当然包括她后来的执著),含有三层意思:其一,新婚的萧月英在爷爷丁礼全这里得到了“角色”认可。丁家延续“香火”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在她心目里,这等于给这个刚刚组建的小家庭加了“基座”,给她的爱上了“保险”。这是每个女人都希望的;其二,一种崇高感的表露。从丁礼全的“经伦”里,切切实实领悟到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缤纷世界缺少传统的精神蕴含。应该把“生一个儿子”和文化传承结合起来,等同起来。她为自己的潜意识做了一个“文化包装”;其三,亦或说她只是直觉到面对“香火”文化,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当作“一缕麻絮”,顺着历史绳索的绵延,适时地把自己“辫”(编)进去就是了。 萧月英的这些想法自始至终贯穿在她的生活中,这种理念显然让她拥有了更多的沉稳和包容,更多的自信,更多的生存智慧。尤其表现在产生家庭危机的当口。在发现黛安和丁信强的不正常交往后她并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摔锅砸碗大吵大闹。而是熨平了自己的心潮,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即将启程离家去美国上班的丈夫说:“你是个顾家的人。”过了一段之后,在打给丈夫的电话里又关切地说:“周末了,到哪玩啊?秀秀想爸爸了。来,秀秀说话……”,显然,她把自己的、女儿的和整个家庭的温情全调动了。在另一次电话交谈中,又适时地插入一句:“……我知道,你是个怀旧的人。”这看似毫不经意的一句一句,在丈夫的心上,句句都有分量。此间,她还特别以丈夫的名义给公婆寄去保健品。在警察送回出走的娟娟的次日,匆匆从美国赶回的丁信强黑着脸教训女儿,萧月英一边拉住言词过疾的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又怀孕了。”……“萧月英上了床,无限疲倦,却了无睡意。她把头靠向丁信强,幽幽地说:‘天天都能这么安安稳稳睡觉多好!’”接着旧话重提-- ……钱是永远嫌不够的。……闯天下的男人固然令人钦佩,但人到中年,生活不再需要那样的拼搏,又何必苦待自己、苦待家人呢?你们丁家祖祖辈辈信守着家族的规矩。……在西方社会里,家庭更是神圣不可侵犯。……一个闯天下的男人未必比一个呵护家庭的男人赢得更多的尊敬。…… 传统思想与现代意识的交融,赋于她更高的心智和精神定力。她坚信,这是个绝不会轻易解体的家庭。在挽救破碎感情的这场搏斗中,萧月英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讲过。有时更不乏幽默:“这几天英语大长进,不是经人个别辅导吧?” 在处置感情、维系家庭和衍续家族文化传承等诸多方面,她都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事实证明,她最终赢得了感情和道义的胜利。 这是一个不能不让人们油然起敬的生活在异文化环境里但仍与疏离了的母文化保持着血肉联系的一个新的典型,是作者精心树立起来的华人内心世界文化家园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与我们看惯了的那些“革命得不行”、“正统得不行”的概念式女性形象相比,显然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新时期文学典型的人物画廊里,必将给她留一个应有的位置。 这就是萧月英。 三 优秀的小说,应该是语言的艺术品。《香火》丰富多彩的语式、语感、语言恣态,非常值得琢磨。 北方的夏天是炎热的、无遮拉的、毫无心计的。毕业之后,上班之前,萧月英跟丁信强在这炎热中回了一趟老家,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她就这样把自己托付给了丁信强,这个一米八零的英俊男人。她来到他从小长大的爷爷家。不大的院子里种着西红柿和黄瓜,靠墙是一架漂亮的葡萄藤。传奇中一瘸一拐的丁爷爷正陷在藤椅里假寐。他的头垂在胸前,软塌塌的,蒲扇像落日一样掉在地上。萧月英笫一眼就看到了老人生命的暮色,传说中的英雄豪气荡然无存。她失望的神情被老人倏然张开的双眼捕捉了。他的醒,全然不需要过程,战火在他年轻时燃去了揉眼睛伸懒腰的环节。他永远是警醒的。萧月英的思维在直迎丁礼全目光这一瞬间倏地凝固了,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就此深深植入脑海,她同时弄懂了丁信强为什么会有那种坚毅的目光。在它的引领下,她开始真正走入这个家庭。 丁信强看见黛安清澈的眸子在淡粉色的面庞上闪动,如同合欢花上滚来滚去的两粒露珠。面部细细的草毛上似乎弥漫着花粉的香气。 ……黛安一动不动,将自己舒适地靠在他身上。长长的睫毛就在她眼前扫来扫去,扫得他很不得立刻放弃自己所有的原则。 ……他们安静地走着。鸟儿在正午的橡树梢上叽叽喳喳,那是鸟与鸟的倾诉。树梢不时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阳光射进芝加哥市中心范尔芒特大酒店的客房,亮堂堂的。丁信强站在窗前,密执根湖、大公园和芒罗伊游艇港湾在这阴光下美得让人痴醉,天空的晴朗注入了他的心情。 还有-- 新娘子是六指儿的二哥赶着生产大队的灰叫驴驮回来的。 红棉袄,绿头巾,大灰驴,一条莽汉头前牵着,不紧不慢走来,煞是好看。 在一组风俗画里,作者描绘了乡村炕围子图案;杀猪的场面;迎亲的队伍;闹洞房的歌谣;炕上的新席子;荞麦皮大枕头和墙上挂着的蒜辫子和红辣椒…… 离开家乡很久很远之后,丁信强还一直怀想着那里的炊烟,那里的油炸糕,送给他笔记本的春桃姐,和那只剪翅后飞走的“喽喽”的“咕噜咕噜”声。还有,“从被垛下摸捞出一大把红枣和核桃”后的喜悦,以及“算球了,……城里娃经不住打。”的亲切乡音。 叙述是一个重要的语言手段。但不能想象一部几十万言的小说全靠叙述,还要有别的语言方式,比如对话。笑言把对话写得像电影和舞台剧一样精彩。 (……“蓝眼睛的女子走了,只剩下费尔和桌上的啤酒。”这里辑录的是“听完了丁信强讲述他和黛安的故事”后,费尔和丁信强的一段对话--) “我还以为你刀枪不入呢。”(此时,费尔一面为丁信强开脱:一个人在外单独生活,一过就是半年,谁受得了啊?一面又说他,问题是你并没有离婚,而且声称仍然爱着妻子,这就麻烦了。) 丁:“我不该那么冲动。” 费:“是人都会冲动的。” 丁:“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有那么冲动过。一下子就冲昏了头脑,完全不计后果。” 费:“那你打算怎么办?” 丁:“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黛安之间产生了爱情,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夺人心魄的爱情。” 费:“体验完成之后呢?爱情还在吗?” 丁:“我这次是带着罪恶感回到渥太华的。我发现萧月英已经与我紧紧胶合在一起,我们共同的经历,我们彼此的父母亲友,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让我无法动弹。” 费:“那你就是要和黛安分手。一夜情有的是啊。也许黛安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多认真。”丁:“这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费:“难道两个人相爱就只有结婚一种方式吗?你们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好明友?” 丁:“在目前情形下,我和黛安退回到普通的好朋友?这可能吗?” 费:“你都没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再说黛安究竟怎么想你还不知道呢。你不是说她不愿见你吗?不如你约她大家一起去野餐,顺便说说话。” 丁:“那么好吧,我试试看。” ………… 对话手段在全书中多次运用。对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者很注意不同人物使用不同的语言。丁信强之稳、秦刚之烈、余勇之痞、丁礼全之威,清晰可辨。 将对话与叙事同时作为语言方式,是这部长篇小说创作成功的又一重要因素。 传统意义上的对话,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常常依仗其推动情节,丰富人物性格,串连事件。现代小说中,对话的功能发生了一些变化,它有时不再起交流的作用,甚至起着相反的阻碍交流的作用。比如博尔赫斯的小说对话就是如此。笑言将传统对话与现代对话的技巧揉合在一起加以运用,便往往会产生一种新鲜的感觉。他的小说对话,有时时空跨度很大,有时还伴随着视角的变化,使平稳的叙述忽起波澜,既增强了可读性,又提供了额外的审视立场。 笑言显然已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写景、状物,都有个性特色。写历史用话本风格,写民俗参杂方言民谣,还经常采用西方小说不动声色的零度叙述,而蒙太奇手法,适度的心理分析等修辞手段,都曾交汇出现。将如此丰富多彩的语言元素和谐地容纳于自己的总体语言风格的框架之内,殊为不易。而这样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它增加了整体文本的质感。 流畅、明快、富于弹性和诗意色泽,是《香火》语言最为难能可贵的魅力所在。加之无论写北美移民生活,还是写故园乡土风情,都是作家曾经的经验世界。读来让人觉得既真实又亲切。 也许受福克纳、海明威等大师的影响太多太深,笑言把自己的小说语言侍弄得如此富于美感。吟咏《香火》的某些章节,犹如一股山涧清泉,在心中奔突流淌……。 四 包括“楔子”和“尾声”在内,全书二十二章,三十万言。启承转合,悬念设置,情节伸展,局势调度,节奏掌控,都很在意。看得出作家在结构上下了番功夫。 结尾处特别值得一说。因为有太多的玄机。 河龙湾为期一个月的祭祖寻根活动在清明节达到了高潮。丁父丁母,远隔重洋赶回来的丁信强、萧月英夫妇和三岁半的丁诗秀,钟晓冉和刚满一岁的儿子钟诗阳,以及丁信强的表叔等丁系一众,在县政府官员的陪同下,穿过衣着光鲜的众乡亲,走进修葺一新的丁氏宗祠。由于祭祖的时辰未到,表叔带着家人在殿内参观。叙述在此处转换成丁信强内心角度。“这里既熟悉又陌生。这里曾是他幼时读书的教室。可那时的残鼎、残腿香案、秦砖汉瓦和破土墙都不见了,代之以富丽唐皇的全新装饰。丁信强走进明显带着汉风唐韵的丁氏宗祠,仿佛走入了一段自己不熟悉的历史……”。 “地方是老地方,可什么都是新建的,像走在梦里。难道不能留点旧痕迹吗?” 表叔摇摇头,停一下问:“你记不记得祠堂后院有棵李子树?” “记得啊,可惜我没赶上结果子。” “那树常年不结果子啦,去年突然结出两个来,又红又艳,偏偏只有两个。老人们说是天示吉兆哩。”表叔朝钟晓冉怀中的诗阳瞅了一眼。“那一个呢?” 丁信强心中一片茫然…… 萧月英心中一痛,她想起了失去的儿子。 祭祖时辰到了。鼓声隆隆,钟声悠扬……由浓重的乡音唱响祭祖的诗文……老人们唐装列阵。县政府给丁家备全了唐装,丁父丁母穿了,丁信强一家和钟晓冉不肯穿,钟诗阳穿了,还戴了顶瓜皮帽。“大概时差还没倒过来,爬在钟晓冉身上睡着了。” 玄机有-- 1、“信”字辈之后的“诗”字辈,只有丁诗秀,缺一正宗男丁。男孩诗阳虽列入,但随妈妈姓了“钟”。 2、铁“门环”牵出的丁信强的胞弟秦刚未到场。也未改姓。秦刚怎样进家谱? 3、丁信强一家为何不穿唐装。 4、丁信强和黛安生的混血儿能不能列入“诗”字辈?若说不能,那秦刚、钟晓冉和儿子钟晓阳怎么说?况且钟晓冉和钟诗阳事实上已在丁家祭祖队列里。 5、为什么安排钟诗阳在这么隆重的祭祖大典上睡觉? 6、后面的“书”字辈怎样续? …… 诸多玄机作家都没有交待。其实心机正在这里,结尾的精彩也正在这里。 如果说《香火》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我以为,“楔子”嵌入的不是地方。现在的样子容易把读者的“期待值”移位、滞后,从而会影响故事的主体环境感和文化感。“楔子”的内容是不是用故事进行中的某一线索搭上牵出会更好些? 瑕不掩玉。《香火》无愧是一部艺术上非常成功的、具有海外华文文学史价值的长篇佳作。 2008年3月18日 温哥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