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付秀莹的作品以后很是惊喜,因为她的小说是真正的小说。小说是让我们去品味语言魅力的,但是现在的小说往往流于讲故事,很多小说除了故事,还是故事,把故事变成了一切。但是我读付秀莹的小说,发现她是很讲究叙述的,而且她的叙述非常有特点。我曾经写过文章,说付秀莹是“短叙述”,她的文字很精短,甚至是一个句号接着一个句号,而这种短叙述带来的是慢思维,让你慢慢地去想,慢慢地去琢磨生活的褶皱里面那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而我们现在一切都是快节奏,一切都是浏览,像电脑翻过去一页又一页。所以我觉得她写的是真正的小说,真正的小说就是让我们去体会语言魅力的。小说家应该是语言的魔术家,是在给我们玩语言的魔术。 我这么说好像只看到付秀莹的形式的一面。内容和形式,应该内容更重要吧,为什么我特别强调她的形式呢?就因为我们普遍都在强调内容,甚至以为有了内容就有了一切,从而完全忽略了形式。小说只注重故事的弊端,不能不说也是与我们只强调内容、惟内容至上的思维有关的。可小说是一个形式感非常强的文学样式,我们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一点。付秀莹的小说好就好在这一点上,她的小说有如此鲜明的形式感,她的小说也就提醒了我们,小说是不能不注重形式感的。事实上,形式永远是离不开内容的,二者是一种辩证关系。比如付秀莹的短叙述,是因为她的小说有不一样的主题,有不一样的情调,这是跟她的姿态、立场大有关系的。我们也许会感觉到付秀莹写的东西好像是比较狭窄,可能我们都希望她更加开拓,但其实不见得一个作家一定要开拓得很广;从一个很狭窄的点深深地挖下去,不见得不是一种可取的写作方式。付秀莹的小说集分为两辑,一辑是关于乡村生活的,一辑是关于城市生活的,这可以说是付秀莹的两类写作资源。有这两类写作资源还不够吗?一个作家能把这两类生活写深写透就不见得不会有大出息。但我们还觉得不过瘾,还要付秀莹再开拓。付秀莹自己似乎也想再开拓。我刚读到她的一篇新作《红颜》,这可能就是她试图开拓自己题材的一次尝试。小说写一个上世纪30年代大户人家里面的生活,相比于以往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以及自己的记忆和体验,这回她把笔伸向历史,伸向她缺乏体验的生活中。这篇小说仍保持着付秀莹写作上的特点,还是很短的句子、很细节化的描写、很日常化的叙述,而且看上去有点学《红楼梦》,我甚至有些吃惊于付秀莹的知识积累,因为她写出了一种历史的陈旧感和大户人家的贵族气。但尽管如此,这篇小说读起来仍不像《爱情到处流传》等付秀莹以前的小说那么打动人,那么让人感动。 在《红颜》这篇小说里,虽然对人物的描写很细腻,对人物的把握也相当准确,但是这些人物跟《爱情到处流传》一比,就觉得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人物。生命是从哪儿来的?人物的生命其实就是作家的生命,是作家的精神灌注在人物里面。为什么付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这样的小说能打动人,就因为她在小说人物中灌注了她的生命,她的精神灌注在里面。我觉得付秀莹的小说是有她的精神世界的,她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就是她的故乡,这就是对乡村伦理精神的缅怀。缅怀乡村伦理并不是付秀莹独有的,许多乡村叙述的作家都有这个特点,但付秀莹可贵之处在于,她不是守旧式的缅怀,不是把乡村伦理作为逝去的旧的东西去缅怀。付秀莹欣然接受现代性,但她又不会以现代性去否定乡村伦理。她的精神世界超越了新与旧的对立模式,她关注乡村伦理时,并不在新与旧上做文章,而是看到乡村伦理精神和社会结构的复杂性。乡村伦理精神是要建构非常严密的乡村秩序,在乡村秩序后面,跳动着不安的灵魂,人性的东西就在这不安里呈现出来了。所以,付秀莹最关注的是乡村秩序后面跳动不安的灵魂。跳动不安的灵魂是人性的表现,实际上这就是生活,所以,她的小说是非常有生活情趣的,她让我们看到了伦理和自然人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在现代精神的启迪下,我们今天会批判旧的乡村伦理,我们会批判它是约束人性的,而付秀莹的小说告诉我们,由乡村伦理建构起来的乡村秩序,有它的伸缩性和调节功能,它宽容了一些逾矩的东西,形成了一个容纳人性的空间——乡村秩序不是那么死板,不是那么约束人性的。《爱情到处流传》这篇小说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乡村伦理是不允许婚外恋的,不允许男人找另外的女人的,但是四婶子和父亲、母亲的关系,既是逾矩的,又是能够被乡村伦理所接受的,它构成了乡村活生生的生活。付秀莹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给我们呈现了这样一种状态,所以,她的小说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当她转过来写城市生活的时候,她的立足点还是乡村。比如《幸福的闪电》中,用人物的话说,那个僻远的小村子一直在她心里,实际上这就是她的自我写照。即使是写城市生活,也有一个僻远的小村子在她心里活着,她写出了我们城市里面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纠葛,刻画得非常微妙。可以说,她所书写的内容,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是非常独特的,非常值得坚持的。因为我们从付秀莹描述的乡村秩序背后跳动不安的灵魂中,体会到人性是多么的美丽,又是多么的富有生命力,而这正是付秀莹小说的精神价值。 不少批评家都在给付秀莹设计着未来。面对种种美好的设计,其实付秀莹是应该谨慎的,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不少批评家谈到付秀莹的小说创作发展方向时,往往强调要有宏大叙事,强调崇高主题。从表面上看这些也确实是付秀莹当前小说中所缺乏的内涵,但是难道缺了这些东西就不能成其为好小说了吗?不少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暴露出我们的观念上的一个误区,即往往把宏大的主题和日常的、绵长的人性关怀对立起来,好像后者就不是宏大主题, 就注定是不重要的;或者说,人性关怀如果不跟宏大主题连在一起,就不是有分量的作品。我们想问题时总爱走极端,比如说到 “上半身”和“下半身”,就一定要把二者对立起来,你如果要反对上半身的话就一定是下半身,就一定是形而下,就一定是欲望,一定是等而下之的东西。上半身当然是指宏大叙事,是指理想、崇高、国家、民族这些大概念。但事实上,一个作家的写作如果不是宏大叙事的话,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下半身”的东西,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呈现,比如说付秀莹对乡村伦理的切身体验,就触及到了人性最微妙之处。这些内容同样会长久地感动人,因而也是文学所需要的表达。所以,我觉得付秀莹其实可以这么接着写下去,这么写下去,也是从一种途径上体现了小说的本质,体现了小说的精髓。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2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4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