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教授谢冕一直站在当代诗歌批评的前沿,关注着诗歌的健康发展。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到最近的《一个世纪的背影》,谢冕的诗歌批评一直贯穿着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并以诗化人格和诗性体验为支撑获得个人化的表达,一直为诗坛所称道。对话间,谈起朦胧诗、诗歌的担当和诗歌批评,这位年过八旬的学者无不是如数家珍,神采飞扬。 黄尚恩:您亲身经历过80年代初的朦胧诗论争,所写的《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对朦胧诗运动产生极大的推动作用。您当时是如何与朦胧诗产生碰撞的呢? 谢冕: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一些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古怪”诗就已经开始在知青之间流传,后来慢慢“浮出历史地表”,公开发表在期刊杂志上,很快受到了艾青、臧克家等老一辈诗人的批评。我是在1978年冬读到《今天》杂志所登的那些诗歌,它们深深地打动了我,因为诗中的内容完全是我感同身受的。而在艺术上,这些诗歌不拘一格,大胆吸收西方现代诗歌的某些表现方式,我所希望看到的诗歌现象终于出现了。1980年的“南宁会议”之后,我应《光明日报》之约写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几个月后孙绍振也写了《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对“朦胧诗”崛起表示支持。很快,朦胧诗就在读者之中广泛传播,这说明真正好的艺术品最终会被读者所接受。 现在反过头来看,我们这些所谓“崛起论”者并不高明,只是真实地将自己的阅读感受表达出来罢了。我们当时的阅历、学养比艾青、臧克家他们差得远了,现代主义、意象等都是他们曾经在写作中实践过的,他们比我们都清楚。只是当时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大家的精神一直受到禁锢,艺术理念比较顽固,主流的诗歌都是表现时代的政治,当然也会见到一些大而无当的词语,一旦出现跟这种诗歌不同的写作倾向,必然会受到压制。我们之所以敢对固定的诗歌秩序进行挑战,仅仅是因为我们从朦胧诗中寻找到心灵的共鸣,觉得从一个新诗的研究者的立场上考虑,应该坚定地支持朦胧诗。所以,我在《在新的崛起面前》中写到:“接受挑战吧,新诗。也许它被一些‘怪’东西扰乱了平静,但一潭死水并不是发展,有风、有浪、有骚动,才是运动的正常规律。” 黄尚恩:您在很多文章中对当前新诗提出批评,认为当前的诗歌缺乏社会承担。在当下的诗歌语境中,重申诗歌的担当精神有何意义? 谢冕:我觉得诗人要有承担,作家要有承担。一定有人会说,这个老头子老朽,总是说些陈词滥调。尽管你可能很讨厌这个词,不喜欢这个词,但是我还要说它。所谓“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文章(包括诗歌)就是讲道义的,诗人不讲道义是不行的。诗人是这个社会中有知识、有抱负、有境界的一个群体,他们应该站在其所属时代的前沿,用自己的诗歌高度概括时代,让人们通过诗歌看到时代精神和精神所达到的高度。80年代的诗歌有一种很可贵的精神,就是为时代代言。批评舒婷的人说她写的是“小我”,是颓废的、软弱的,但她所表达的美丽的忧伤,概括了一代青年的普遍心理。顾城在《一代人》中写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更是鲜明地体现了一代青年的执著探索精神。 但是现在很多的诗人不再提诗歌的担当,而是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些什么。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里,我们太过于强调诗歌为政治服务,完全忽视了个体的生命隐秘及其快乐痛苦,这是不正常的,所以后来我们改过来了。但现在却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那就是变得极端个人化,所写的诗歌不再关心这土地和土地上面的故事,而是用似是而非的深奥掩饰浅薄和贫乏。退一步来说,要是“私人化”得好,也是很好的诗歌,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写的仅仅就是一个闺中女性的寂寞心境,却也非常动人。所以这个问题讲起来很复杂,一方面要尊重个性,另一方面又要强调它与这个时代是有联系的。所以,重提诗歌的社会承担,并不是简单地恢复诗歌为政治服务,也不是完全抹杀个体感受、忽视艺术性,而是强调诗歌应该和时代有关系,应该通过你的诗表达出伟大的、充满复杂甚至很困难的时代精神,这样你才对得起你的时代。 黄尚恩:网络的兴起为写作者提供了较低的准入门槛,人人都可以写诗,诗歌也更趋多元化。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新诗迎来了它发展的最好时期? 谢冕:网络确实为诗歌写作者提供了一个自由宽松的平台,写出来的诗歌不需要编辑、不需要审核就能直接面向读者了,这是网络时代一种很自由的现象。诗歌能够很便捷地发表,并迅速得到读者的回应,会激发出诗人更大的写作热情,这是好的一方面。但这终究不是一个正式的发表渠道,所以也会让很多诗人降低自己的写作标准,不注重诗作的打磨,诗歌写作变得随意化。现在网上出现的很多口水诗,根本不顾诗歌的艺术追求,全是闲言碎语,没有任何的语言美感。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全盘否定网络诗歌,我只是反对网络写作的某种倾向。我知道,在这浩大的网络诗歌海洋里,肯定存在着一些优秀的诗歌,只是就像沙里淘金,想找出来确实是非常困难的。 说到“人人都可以写诗”,如果从写作权利的普及来说当然是值得肯定,但我认为诗歌并不需要全民来写。诗是文学当中的皇冠,是一种很高贵的文体,不适合“很多人”来写,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写的,它要求你具有一定素养,特别是要掌握语言内在的技巧和规律。现在确实写诗的人很多,但读诗的人不多,这种反差太大了,而且还在加剧。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写诗的人不多,但写出很多好诗,并有广泛的读者喜欢阅读。然而,现在的诗歌如同往常那样,许多人在写,写得很多,但是很少有让人感动的、而且广为传诵的诗。也许“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真的成了世纪的绝唱,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一直等待这样动情的诗歌,然而,奇迹没有发生,而我们依然等待。所以,从诗歌写作环境的角度看,当前诗坛日益自由、宽容和多元化,确实是中国新诗发展的好时期。但从诗歌创作的成功来看,我们慎言“繁荣”,慎言“最好时期”,因为这个时代缺乏优秀的有代表性的诗人诗作。 黄尚恩:您的诗歌批评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敢于提出问题,讲“不中听”的话;二是用诗的语言来写诗论,富于诗意性。这是您刻意追求的批评范式吗? 谢冕:批评就是要对作品评头论足。批评当然免不了要讲好话,我自己早年也曾学习过写作,知道创作的甘苦,因而面对作者的辛勤,往往心存怜惜,总要从中寻觅他的长处和优胜之处。但批评更多的时候要为作品“挑刺”,讲“不中听”的话。这些“不中听”的话,往往更能发人深省,从而能够更有力地促进诗歌的发展。但是,讲好话大家受用,也很容易;讲“坏话”就难了,忠言逆耳。特别是在当代文学这一场域里,你批评的作者可能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老朋友,这就更需要批评家具有一定的勇气。就当前的诗歌批评来说,很多时候就是一味地说好,一个小圈子互相吹捧,弄得诗人晕乎乎的。批评家不掌握全局,没有历史的眼光,只限于描述出具体的现象,却没有自己的看法,缺乏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勇气。当然,我也不满意自己批评的过于温和的倾向,而非常心仪于那些不留情面的、充满锐气的批评。 我确实一直追求用美文的笔法来写诗评,但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做法。用诗意的语言写诗评,这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古代的诗话、词话,甚至几乎所有的文论著作,都是使用一种富有诗意的语言对作品进行品评的。只是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四平八稳的论文体,而忽略了我们的诗意传统。从少年时代起,我就酷爱诗歌,也尝试写了一些作品,虽不成功,但也体会到了创作的甘苦,对诗歌的内在规律有了自己的认识。在写诗评的过程中,我也试图将这种认识带到文字中来,始终用“自己的话”表达自我的阅读感受。一般来说,我会尽量先做一个普通读者,去体会把握作品中的诗意,其次才以一个研究者的身份对它进行评论。另外,诗歌的本质是审美的,诗歌批评应该回到诗歌本身,如果文学批评偏离了文学甚或忽视了文学,就是批评的忘本。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