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汉书》让我想起丁庆中的上一部小说《老鱼河》。在我看来,丁庆中就是“老鱼河”里的一条老鱼。他在《大地汉书》第一章又感叹了一回:“对于一条鱼来说,所渴望的就是一条河。”拥有一条河,那是一条鱼最大的快乐。丁庆中的写作是在寻找灵魂的故园和归宿。 《老鱼河》在诗一般的悠悠感觉转换中推出了一个近乎“原始”的乡村意象和众多“本能”的农民形象,意味深长的隐喻性覆盖了反封建、反落后、反愚昧的批判意义。这回写《大地汉书》,丁庆中依然带着他那股子特有的犟劲、狠劲,继续处理着他真正关心的东西。土地,一直是丁庆中的精神根底,或者说,已经成为其信仰。他说:“一旦离开土地,就像远离人世。”他的土地情怀,浓得让人一时难以化解。这回他从“老鱼河”的上游写到了下游,写到了此岸、彼岸;结构方式也有所改变,从以往的多视角复写记忆,变作独自立足的前思后想,不停地变换思路。 乡村给丁庆中以无穷无尽的暗示,提供了巨大的想象力和理解力。缓慢的乡村,缓慢的流变。在《老鱼河》中,丁庆中写了一座具有象征意味的桥,从老桥——烧桥——建桥这样的线索中让人看见岁月若水,漫过时代的鸿沟;他写了肯定、维护与忍耐,也写了否定、变革与反抗……而小说给人的总体印象却是:这村庄变化不大,起码说不上变迁。这令我读出中国乡村被遮蔽的部分——半个世纪以来的城乡二元社会结构中的乡村、缺少制度建设的乡村、家长制的和宗族阴影下的乡村。就像小说中那座眉目不清的桥一样,断断续续的现代性在中国乡村还没有形成传统,而反传统又往往表现为一种原始的混沌冲动。 与拔高和大呼小叫不同,丁庆中的写作是一种沉稳向下的写作,是感官的写作,是一种感受方式和理解方式、一种生活理想和生活态度,就像他的为人,没有使劲向上升华的企图,就像他的处事,没有戏剧性的故事编排。他写作的耐心、他的信念和诚实,使生命和生活中慢的品质在火烧火燎的表象下沉淀下来。 与《老鱼河》关注村庄不同,《大地汉书》在田野上铺开。丁庆中以生命的眼光看待大地上的万物,穷半生心力,陶醉于泥土的气味儿、色彩和声音中,探索用语言解析猫啼草,用灵魂感知棒子粒儿,通过用心的细致感应,达成对生命的整体关怀。因而,他的小说始终保持着对生命与生存的个别的感觉和看法,保持着对土地、河流、玉米、麦子以及驴的相依为命的姿态。丁庆中固执地捍卫着他的写作方式,他知道正是这些值得他捍卫。这种捍卫本身就是价值,就是品格。 《大地汉书》虽然依托乡土,其精神内核却并非乡愁,而是“存在”、“此在”, 是脚下这片沧桑的土地,是并不遥远的记忆和身边的日子,也是可能性。他的写作泄露了他内心的忐忑,他“就是怕变了,一看到变了,心就哆嗦”。 然而,不变是不可能的。变,让记忆的乡土和现实的乡土分裂了。本来,写乡土,对于丁庆中,是精神的游走,也是灵魂的回家。他在乡土的根扎得越深,他的心思就越高远。他不可能离开,也不可能真正回去。这回,他面对的危机是正在丧失精神的立足之地,走着,走着,身体和精神走散了。红镇上的刘家、董家、张家、李家、王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七零八落。家,表面上还在,内里越来越成为一个方位,成为只有一死才能抵达之地。 但这并不能动摇丁庆中对土地的信赖。《大地汉书》传达给我的是,或许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与别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两样,丁庆中笔下的大朝、红琴之辈,看上去是一些固执的不合时宜的人物,固守着看似背时的、正在流逝的东西,但他们并不背运,他们的棒子粥养人,汉字也养人,命根子硬,命脉源远流长;丁庆中笔下的“我娘”,是一个不需要自己名字的人物,她倾向于沉默,菩萨心肠,但出口即盛,不一定一句顶一万句,但句句说出真相;张惠玲、李六根等等那乱哄哄一大帮子,将一一毁于他们的欲望,终为粪土。尽管如此,在丁庆中笔下,依然充满万般柔情和无尽悲伤。 值得信任的依然是土地,充满希望的是这片土地上成长着的万物和子民——这是《大地汉书》的揭示。“在这个早晨,龙埋头在打磨一把锈迹斑驳的锄,他打磨得很认真……而我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色彩:绿色。什么都可能成为绿色,所有的一切由来全都依赖绿色。那么我也就会在这绿色上去想象,去考量所有的一切。我想过,要是没有这种颜色,那我将否定一切。”《大地汉书》的尾声,可谓意味深长。先贤穿越四季,看见“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庆中看见“到了春天,就连一根扁担也想发芽。”这春天、这温暖,这绿便是大地的本色。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8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12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