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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与《红楼梦》中小丫鬟形象比较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佚名 参加讨论
“卑贱”与“卑”而不“贱”
    中国的先贤早有古训:“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因而,兼有“女子”与“小人”双重身份的女奴自然更其为“难养”了,而女奴中身份最低的小丫鬟即“小丫头子”,则其轻贱自是不言而喻了。《金瓶梅》中“西门大官人”给自己的姘头王六儿买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只要四两银子,可见其身价之低贱。至于她们的人格,贾府的三姑娘探春说得好:“那些小丫头们原是些顽意儿……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管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探春还是正统的“仁慈”的主儿呢,若在贾赦、薛蟠和琏二奶奶的眼里,小丫头子们连“猫儿狗儿”也不如了。卑贱,卑贱,“卑”自然“贱”!
    这种观念牢固地支配着人们的头脑达数千年之久,直到十八世纪的曹雪芹,他才以艺术的形式向这种传统观念发出挑战。“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贾宝玉的“极尊贵,极清静”的“女儿”的范畴里,不光包括黛玉、湘云们,包括晴雯、紫鹃们,也包含芳官、春燕、五儿、小红她们,这些素为人们所不齿的最为卑贱的小丫鬟,在人们面前一下子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了,原来她们虽“卑”但并不“贱”,也一样的聪明秀美,有着美好的心灵与美好的追求。
    比《红楼梦》略早而以写市井男女著称的《金瓶梅》,它又是如何描写这些“小丫头子”们呢?
    这里,让我们作一番比较。
    《金瓶梅》中“小丫头子”们自轻自贱,奴性十足,《红楼梦》中“小丫头子”们开始了人格意识的觉醒。
    《金瓶梅》在刻画市井社会的上层人物、描写市井社会观念变化时表现出一些新鲜意识,但它在对西门庆家的女奴特别是最下层的小丫鬟们作刻画时,作者的观念并未跳出传统的窠臼。
    《金瓶梅》中“小丫头子”的形象不多,着墨最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潘金莲房中的那个秋菊。秋菊是个下三等的丫头,她在金莲房中干最低等的活,受着最低等的待遇,遭受着最残酷的虐待,在金莲房中她只配上锅抹灶、铺床迭被、洒扫庭除、关门喂狗,稍不如意就叫春梅揪出掴十个耳光子,或者兜头就是几鞋底,或者雨点般地鞭子抽下来,更经常地则是罚她顶着大石头在院子里跪着。秋菊经常是莫名其妙地受着非人的折磨,常常是无辜地充当金莲的出气筒。可悲的是,她受着残酷折磨时,除了“杀猪也似地叫唤”,或者“谷都着嘴”嘟囔几句外,并未有多大不平的表示,即使有也不过抱怨对自己处罚不当,重了,本应“从轻发落”的。比如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之后,明明自己是被“×昏了”,丢掉了穿在脚上的鞋,却骂秋菊“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干甚么!”命春梅押着她到园子里去找,未找到马上“采出她院子里跪着”。对这样不公正的处置,秋菊的态度如何呢?她不过是“把脸哭丧下水来”,乞求:“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着随娘打罢。”这可怜的女奴真是奴性十足!当然她对金莲的虐待也不是没有不满,她后来也终于“含恨泄幽情”了。不过那是对个人怨毒的报复,而不是出于被压迫者的反抗意识。其它小丫头子们也无不逆来顺受,西门大姐屋里的元宵儿,受陈敬济一帕,即甘心为陈做“眼线”,在陈和潘金莲偷情时为其放风报信。陈敬济被撵后她又被迫打发到陈家去,在陈家她似乎也只有陪着西门大姐挨打挨骂的分,丝毫未流露出反抗意识。自甘卑贱,逆来顺受,头脑中充满奴性意识,这是笑笑生笔下小丫头子们的一个共同特点。
    红楼人物画廊中的小丫头子们已经开始改变那副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奴隶相,在她们身上,已经开始有了人格意识的觉醒了。位卑而人不贱,这是她们给予人的总的印象。由贾芸去姑苏买来为供奉娘娘省亲的小戏班子,后来被分配到各房中去做了低等丫鬟,这以芳官为代表的十二个女孩子,她们是这种“觉醒”的代表。
    对这一群女孩子赵姨娘有个有名的高论:“你是我家银子钱买来唱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这位自身也是奴才──至少也是“半个奴才”的赵姨娘,跟潘金莲一样,地位不高,等级观念却很强。越是奴才,越瞧不起比自己地位更低的奴隶,这正是一种典型的奴性意识!而气质迥异又伶牙俐齿的芳官也正抓住了这个弱点反击她:“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真是对傲视奴隶的奴才的诛心之论。秋菊对春梅如多少有这么一点点意识该多好啊!而这正是红楼十二官身上的闪光之处。芳官是个野性未驯的女孩子,从小学戏,受了《牡丹》、《西厢》之类的熏陶,大观园特别是怡红院的特殊环境发展了她的个性,她还没有来得及领略生活的残酷,体味生活的艰辛,她毫不掩饰地以开朗爽利的风格展示着自己的胸怀,展示自己的锋芒。无论是姨奶奶、自己的干娘、或者是自己的同类,谁欺负了她她都会毫无顾忌地给以反击。在怡红院,她的直接主子贾宝玉很宠爱她,她也很喜欢宝玉,但她是以把宝玉作为地位不同的知音,而不像春梅那样以媚获宠并倚宠欺负他人。正因为如此,在封建家长眼里,她就成了“成精捣鼓”的“狐狸精”了。于是在抄检大观园之后,她也跟晴雯一样被赶了出去。可就是这时她也没有屈服,“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而且还越闹越凶,打骂也不怕,弄得王夫人和他们的干娘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她们的要求,让她们“斩情归水月”──跟妙玉和后来的宝玉走上了同一道路。
    十二个女孩子中还有一个叫龄官的,一次,宝玉到梨香院看她们排戏,进到她的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这个在贾府中被人趋奉惟恐不及的宝二爷,想不到却遭到一个“小戏子”如此的冷遇。为了讨她欢心,贾蔷花一、二两银子买一个会串戏的雀儿送她,不料龄官却冷笑道:你们把好好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牢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形容打趣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这是与春梅完全不同的自尊:春梅是对主子倚宠而骄,贱视比自己低的奴隶;龄官是自我尊重,是情有所钟,是蔑视权贵。这种自尊在秋菊和元宵儿们的身上,是看不到的。
    奴隶间的互相尊重,她们间真挚的友谊也是她们群体人格意识觉醒的重要表现之一。“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都是写这些小人物间的交往和友情的动人篇章。芳官被欺,藕官等闻讯群起而护之,是那样天真可爱;作者用细腻的笔致来写芳官与柳五儿的来来往往,从而展现她们的精神境界,与那为宝玉厌弃的豪门贵族之间看似热闹而实际虚伪无聊的应酬往还相比,恰成鲜明对照;藕官与药官、蕊官间“假凤泣虚凰”的故事,不光是这些小人物间真挚友谊的颂歌,简直是没有展开的“木石姻缘”式的动人诗篇。
    当然,这不是说《红楼梦》中的小丫头子们没有等级观念和奴性意识,有的;不过,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用诗一样的笔调为我们描写了这些素来为人轻贱的猫狗不如的小人物身上有着闪闪发光的东西,写她们已经开始了人格意识的沉醒。──这是他的前人所没有的。
    《金瓶梅》中“小丫头子”们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红楼梦》中“小丫头子”们对生活有着美好的追求。
    《金瓶梅》中小丫头子们是名副其实的下等人,她们贫乏的精神生活与她们低下的社会地位是相适应的,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人生追求和有点意味的喜怒哀乐。如瓶儿屋里的迎春、陈敬济房里的元宵、雪娥屋里的中秋,她们没有显示出什么个性。她们随主子支配,听主子收用,似乎看不出个人意志。西门庆到瓶儿房中会奶子如意儿,绣春知趣地躲开,这似乎就是她的主动性。作者重点刻画的是秋菊,挨了打她只会“谷嘟着嘴”或“杀猪也似的叫”,不挨打则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金莲偷敬济,她房门倒扣关在厨房里睡觉,告发不成则起来隔着窗“瞧了个不亦乐乎”。她受着金莲、春梅那样虐待,为借棒槌她却“使性子”从中添油加醋挑起了一场金莲抠打如意儿的大风波……笑笑生笔下的小丫头们真是些麻木不仁的可怜虫。
    《红楼梦》则异于是。曹雪芹饱醮着同情和善意,带着反思和自省的目光去审视这一群最低贱的女奴的精神世界,发现她们不仅有着自己的人格和自尊,而且也有着自己的对生活的美好追求。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一回,写春燕和莺儿、蕊官一起聊天评论自己的母亲和姨妈: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的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她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越把钱看的真了。
    接着她客观地叙述了她的姨妈和蕊官吵架,自己妈妈和芳官为洗头而吵架的事,并发表了公正的评论,最后她又就姑妈对承包园子“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发表了批评意见。春燕的这段话很有代表性,它很好地反映了大观园是一个特殊环境,它既是世俗世界的一部分,又是相对独立的女儿国。一方面社会上的等级观念、勾心斗角和种种卑鄙龌龊的现象在这里也会有不同的反映,生活在这里的女孩子毕竟不同于太虚幻境的“神仙姐姐”,“水做的骨肉”,她们必须在现实的土地上生活,她们的追求也不会完全“脱俗”,如芳官们的争强好胜,小红的热中于爬高枝儿,柳五儿一心想安排个好单位,佳蕙对赏钱分配表示不平,等等,都说明这一点。但他们毕竟是大观园的女儿,形而上色彩的追求才是她们的主调。大观园中那充满诗意的生活,“夜拟菊花题”、“讽和螃蟹咏”等等,固然没有她们的分,在那里她们似乎只起服务员的作用,可仲春饯花,入夏斗草,“满园绣带飘扬花枝招展”,无忧无虑的女儿们,一个个“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啼莺妒”,她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或用绫罗锦纱迭成干旄旌”,用彩线系,祭饯花神,这时候则不分主仆,不分等级,大家都沉浸在青春的欢乐之中。至于柳叶渚编花篮儿,杏子阴烧纸寄情,则更是她们自己的独立天地。在这里,她们与晴雯、鸳鸯、司棋,与黛玉、湘云们一样,都是这“女儿国”的公民。她们把这小天地里的自由和青春当作她们的追求寄托和象征,她们愿自由永在,青春常驻,只有在这里她们才有自己的幸福和欢乐。当然这在深味过人生甘苦并被生活扭曲了心灵的“婆子”们看来,无疑是天真可笑的,但《红楼梦》的价值也正在这“天真可笑”之中。贾宝玉因病辜负了杏花,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这在常人看来,是宝玉的“似傻如狂”,可这正是宝玉价值之所在。万马齐喑,夜气如磐,几千年来人们习以为常,而宝玉却开始感到这空气的沉闷,渴望着追求自由和纯真的世界,包括这些“卑贱”的小丫头在内的“水做骨肉”的“女儿”们,正是作为他的美好的追求的体现而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崇高位置,而这些“女儿”的对生活的不切实际的憧憬与宝玉的“傻”与“狂”,也具有同样的审美意义。比如以芳官为代表的女伶们经过一番抗争、挣扎之后,最后也“斩情归水月”了,海市蜃楼消失了,不切实际的追求幻化了,然而我们并不能因为她们追求的不切实际而贬低其意义,她们的悲剧与宝黛悲剧属于同一品格。
    《金瓶梅》的小丫头们以她们自身的浑浑噩噩使人感到悲哀,《红楼梦》中的小丫头们以她们的毁灭使人悲愤。
    《金瓶梅》中的小丫鬟们粗夯愚味,《红楼梦》中的小丫鬟们聪明秀灵。
    夫子云:“唯上智下愚不移”,诚哉,斯言也。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小丫头子们是那样愚昧粗夯,说来真使人感到悲哀。金莲屋里的秋菊真够窝囊的。她真的连端茶倒水的料也不够,难怪金莲端起冷酒照脸一泼,泼了她一头一脸。“她娘”的脾性儿她难道没有领教过?那数过数目的柑子也是好偷的?而且偷吃之后还把皮留在袖子里?金莲要查赃时不去求饶,只知道“慌用手撇着不叫掏”,这个只会偷嘴的可怜虫除了被拧肿了脸,谷嘟着嘴,往厨下去干活还能做什么呢!常受虐待,怨毒太深,秋菊也改变“怨而不怒”的态度而要报复了。金莲正在肆无忌惮地“养女婿”的时候,正是报复一下的天赐良机。这事不要说小红和芳官,即使放在四儿或春燕身上也易如反掌。可秋菊做得多艰难哪!第一次报告给小玉,小玉不仅未告诉月娘,反而一五一十反馈给春梅,结果给金莲狠打了三十棍,打得她杀猪也似的叫。小玉和春梅好,她不考虑;她的举报为什么泄密,她也未加思考。第二次她又去报告小玉,结果被小玉骂了一顿。金莲越来越大胆,私孩子都养出来了,秋菊又经过两番告诉,“被小玉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她脸上”之后,才侥幸达到目的。──这位秋菊姑娘,何其窝囊!何其愚蠢!
    秋菊型的使女无疑是有的,问题在于作者以怎样的态度去写。《红楼梦》中的傻大姐,也属于粗夯型,然而傻大姐虽然粗夯,但并不使人感到窝囊。她“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浑沌未开,一块璞石,举止言语一片天真,好笑复可爱,并不可厌可怜──连贾母都喜欢她呢。这里就可看出作者对人物态度的差异。
    《金瓶梅》中其它小丫头作者未予展开刻画,她们虽不像秋菊那样窝囊,但也未见出多少秀灵。
    让我们再来看看《红楼梦》中的小丫头子吧。这些名字在“又副册”之外或之下的低层女奴,虽然不是重点刻画对象,但作者也给我们描绘了几个个性鲜明、聪明秀灵、闪着动人光彩的形象,她们是大观园女儿画廊的一个组成部分,如芳官、龄官和藕官,如春燕、五儿和小红,如莺儿、翠缕,等等,都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小人物。
    除上文所举的情节之外,《红楼梦》还有几处为这些小人物传神的特写镜头,如7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31回“因麒麟伏首双星”、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59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等,都是这些最低层奴隶女的“葬花吟”和“芍茵醉卧图”。
    下等女奴中,以心计、口才与才能论最突出的当推小红。小红之为人,论者对其褒贬不一,作者对其态度也比较复杂,以奔竞钻营、眼空心大而论,她身上多少可以看到贾雨村与庞春梅的影子,可见出那恶浊环境的印迹。但她毕竟是未曾涉世的少女,作者通过这一真实的形象主要地还是要表现女儿也即是“人”的聪明才智。小红原名红玉,因犯宝玉之名讳而改,她是红楼“三玉”(宝玉、黛玉、妙玉)之外的半个玉,可见其立意不凡。根据曹公的原意,她后来终于和贾芸哥儿得成眷属,而且后来宝玉落魄之际在“狱神庙”中还有过作为的,可惜这些文字在后四十回里已经看不到了。可见对红玉其人不可等闲视之。她对贾芸留意之后在蜂腰桥遇到李嬷嬷与她做的那段处处有意而又丝毫不着痕迹的对话,心计的巧妙与作者文字的灵动,简直可称为双绝。可惜这样一个人才在怡红院长期被晴雯等压抑埋没了,一直到芒种葬花得遇凤姐,她才得以在众人面前一露峥嵘。她为凤姐传话那涉及四五门子“奶奶”、“爷爷”一大堆的清晰简断的口声,得到以办事干练、口才超群的凤姐的赏识和赞许,这一段语言几乎和焦大骂人同样有名,小荷才露尖尖角,足以使枯藤老树相形见绌,雪芹以饱满的感情带着深深的沉思刻画了这一下三等女奴的“才”并表现了生活对她的扭曲,与那带着传统的“上智下愚”偏见轻视女奴者真不可同日而语。
    黄金莺是宝钗从当时的织造基地带去的一个贴身小丫头,她的特点是心灵手巧,能用柳条编漂亮的花蓝,用不同颜色的线打各种各样的络子,很懂得色彩学,简直是个工艺美术师。然而这个黄莺儿给人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她的手艺,而是她的风神。巧结梅花络时她与宝玉对话的那一段语言,真是风神具现,琅琅有声,那“娇憨宛转,语笑如痴”的神态,不仅当日的宝玉,即使今天的读者读来恐怕也要“不胜其情”了。“将来不知哪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宝玉的赞许语难道没有其深刻的内涵吗?
    湘云和她的贴身丫头谈论阴阳也是《红楼梦》中写得令人难忘的一个优美的片段。这是一个具有最高抽象品格的哲学课题,难度相当大,以当时的哲学水平很难说清楚。这一组对话对象,一个是大观园才女中的佼佼者,一个是文化学历与秋菊无二的文盲,可她们在那具体而又抽象、明确而又模糊的对答中,给人的印象同样聪明灵秀,同样天真可爱。──在这里,高贵者固然聪明,卑贱者也不愚蠢。
    怡红院中还有一个连姓名都未留下的小丫头,她却在书中留下了一段话,深深地刻在读者印象之中。说起来这段话还是其人在宝玉面前投宝玉所好即兴编造的晴雯没有死的神话,或者说是谎话,这个无名丫头,口角伶俐有似小红,理解宝玉有似焙茗,“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言者听者都别有深意寓焉。──不能看成是庸俗的投其所好。
    山川日月之精华独钟于女儿,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极聪明极清俊……《红楼梦》中那些地位最低贱的小丫头子们,无疑也包括在这“女儿”的外延之内。
    同样“轻贱”但写法不同。
    看了以上分析也许有人会说:你是否人为地抬高了雪芹,拔高了红楼?《红楼梦》中除了芳官和小红、莺儿和翠缕之外,不是还有偷镯儿的坠儿,作践尤二姐的善姐儿吗?她们与秋菊、与翠花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书中都写到了“轻贱”的女奴或女奴们的“轻贱”,《金瓶梅》中有偷金的翠儿和偷嘴的秋菊,《红楼梦》中则有偷镯的坠儿和通过平儿提到的虚写的良儿。不过稍加比较就可看出,同样写“轻贱”但二书的写法很不同,态度、倾向、方法、情感和立意大相径庭。李娇儿房里的小丫头夏花儿完全是副贱相,她眼皮子浅,偷了李瓶儿屋里的金元宝,胆子又小,听说西门庆要买狼筋逼供,吓慌了,想逃走;在马棚里被抓住后先是吱吱唔唔,拷问之后即如实招供。作者给我们描绘的小丫头的形象亦不过如吴月娘说的:“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既然如此,月娘对彼之轻视,西门庆之大怒与严惩,亦情理中事。夏花的主子李娇儿不唯不予以管教,反而伙同侄女桂姐进一步教唆她做贼,只不过强调:“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什么,交付与他。”围绕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们在人性中所能看到的,除了轻贱,即为丑恶,再无其它。
    而坠儿偷金,小说并未正面渲染她的贱相,作者的笔墨更多地花费在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上。首先,作者所着眼处不在奴隶的贱,而是奴隶的骨气。奴隶的偷只是因由,由此引出的是奴隶自身对这种轻贱的憎恨:“要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晴雯的愤怒并非发自主子财产的卫士,而是出自奴隶尊严的护神,坠儿在这里只是反衬。其次,从宝玉的态度看,他听到此事后是“又气又叹”,“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么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其感情和态度比西门庆之单纯加强奴隶纪律要复杂得多。再次,从平儿的态度看,她开始“只怀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对此事态度也很宽厚,而且为息事宁人,免得宝玉袭人等面上不好看,采取了保全偷者的“贼名儿”不予声张以后借机打发的暗处理的态度。“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通过这一回故事,我们看出这一特殊身份的女奴在处理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宽厚和善良,冰雪般的聪明和美好的心灵,这与李桂姐姑侄乘机教唆的丑恶表现真不可同日而语。还有,与此相联系,作者还在51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中,写了彩云偷拿玫瑰露的故事。她是受赵姨娘之托拿给自己意中人环哥儿的,事发后虽然与人赖帐,但一经平儿启示,马上公开承认错误表示决不连累别人。彩云的招认不但不使人感到其人轻贱,相反她还以自己的“胆肝”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彩云固然已不算“小丫头”了,但她作为奴隶之一,其故事与坠儿的故事无疑成为一个整体。
    《红楼梦》毕竟是古人写古事,它的作者虽然通过小说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但他在塑造人物和编织故事时,一点也没有离开生活和历史。他虽然通过宝玉和大观园的女儿们谱写“人”的颂歌,但丝毫没有回避他的心爱人物的缺点,随意拔高他(她)们。问题在于怎样写,在于作者的着眼点,这方面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出雪芹与笑笑生的不同了。比如等级观念也即是奴性意识是那个时代的支配观念,无论是那些低层女奴们,还是宝玉和黛玉,他们身上都严重地存在着。问题不在这里,雪芹之为他的同代人所不及之处,在于他从这些向来被人贱视的以及为世俗视为“似傻如狂”的人物身上看到了传统观念以外的东西,并以美的形式把它表现了出来。他笔下的人物是那样真实,又是那样新鲜,这“真”和“新”,正成了红楼女儿的生命。这些地位最低的小丫头子们,也正是这样。为说明这点,让我们再来分析一段这些小人物的故事。
    59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的故事,是写新老两代即小女儿和老婆子们也即“无价之宝”与“鱼眼睛”之间的冲突的。冲突的一方为蕊官、芳官、春燕、莺儿等,另一方为春燕的妈妈、姨妈和姑妈,冲突的爆发点是藕官烧纸、芳官洗头和莺儿编花篮,最后因宝玉以及袭人、晴雯、麝月等的干预和庇护,以小字辈的胜利而告终。芹公把这些琐碎得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写得如此波澜起伏和诗意盎然,真令人叹为观止!若非慧眼独具,若非有真性情者,断写不出如此花团锦簇的文字。有意思的是这故事的意蕴十分复杂,绝非今日新旧主题先行令人一目了然的文字可比。在这里无拘无束的天真率性却必须依赖等级特权的庇护,怡红院女儿们打着“规矩”的招牌摧折老妈妈们,却在为女儿们的“没规矩”张扬;尝尽生活辛酸者在以自己的行动维护着那造成这种辛酸的秩序,在这种秩序中养尊处优者反而多方面破坏着这一秩序。“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一半到不去的呢”,这也成了“叙身份”的标志,并以此分出荣辱,多么可悲!可她们吹的又是宝玉的汤,晴雯、芳官都可“说着就喝了一口”,玉钏更千方百计尽着法儿使其喝口,宝玉则以此为尽心,为一种比喝汤更美的享受,从而又使“服侍”宝玉具有了全新的意义。一般说来“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本是正理,麝月所谓“你看满园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女儿的?”不过是奴性观念,可这里婆子们要管的是藕官的可贵的纯情,是芳官的率性和对于不平的抗争,是莺儿燕儿对青春的歌唱和对美的追求,所以美丑易位,获得了相反的意义。──这一段真实而又复杂,复杂而又真实的故事,如果一定要在其多方面的意蕴中归纳出主旨的话,那么是否就是上文我们已引过的小春燕的一段话:女儿未嫁时,是颗无价珠宝,及出嫁变老之后,这颗珠子就逐渐失去光彩,慢慢变成鱼眼睛了。──她通过对生活的体味与思索,对宝玉的奇谈怪论取得了感悟或认同。
    原载:中国当红网
    
    原载:中国当红网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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