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题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唐 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她就是天上的碧桃么?她就是日边的红杏么?她就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凌霄花么?是的。人们爱把她说成玫瑰,或许她也真有玫瑰的特质,然而她未必情愿,美丽中的刺岂能摸煞凌霄的远志?虽然她之命运被系在了秋江上,虽然她对家族有着无尽忧患,虽然她对东风有着无告的哀怨,虽然她对苍天有着无明的敬恨,但她不是芙蓉。"出污泥而不染"的是芙蓉,她也是如此,然而她没有芙蓉的孤高、清雅、绝俗。她不是幽谷的兰花,她是荆棘丛中的青松。她不会自甘落寞,她之才干不容许她落寞,她之远志不容许她落寞。老鸹窝里从来没有凤凰,然而当凤凰降生于老鸹窝,她迟早会飞去的。"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楚狂人的歌声在龙争虎斗的春秋乱世是那么的狂,可置于没落的大观园时代却是那么的凄楚。德已衰,唯有靠才来补。"都知爱慕此生才"的凡鸟,施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扭颓局,并且自身已成怨恨的中心,而终于变得疲惫不堪了。于是,不甘落漠的她,成了改革的急先锋。虽然那改革不可能给没落的家族带来中兴,甚至应有的起色都没有,但毕竟反映了她的才华。有人讲她有政治风度,可我说,她更像政治文人。她对自己的家族抱着无尽的忧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能她不明了家族败落的根源,但却深知自杀自灭是败落的途径。不甘落寞的意识、改革意识和忧患意识,使她无愧于曹雪芹理想中的政治文人,也正是这三种意识,构成了她文化魅力的核心。 如果《红楼梦》自成一个宇宙,那么大观园即是这个宇宙的核心;如果大观园自成一个宇宙,那么大观园文人集团即是这个宇宙的核心。要之,大观园文人集团即是《红楼梦》的核心。或云:《红楼梦》是封建社会之挽歌,其核心应在社会层面,若反映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之腐朽没落,地主阶级之荒淫无耻,奴隶之悲剧命运及其抗争,农民所受之剥削压迫,阶段矛盾与阶级斗争,力量的分化,地主阶级内部出现的叛逆及其悲苦命运等等。野兽之狞笑与奴隶之斑斑血泪已无法让世间有良知者否认那一切的真实存在。所以,我一直以为文革那个时代用阶级的观点研究《红楼梦》,虽有教条化的成份,但已抓住了其本质与核心。然我们时代之《红楼梦》,岂是文革时代之《红楼梦》,又岂是曹雪芹之《红楼梦》?此一时,彼一时,是其一。其二,曹雪芹作《红楼梦》时,自有一腔孤愤在,其郁结本在文化一层,然家族之没落、人生之际遇、世路之坎坷、人情之淡泊,已使其厌世、愤世、恨世、嫉世,尽而以自身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敷衍成书,具有了涵盖整个社会的广度、深度与力度。他本身又何尝乐意在如此之广阔场面行文,何尝乐意作泼妇村姑骂街唠叨之语,何尝乐意写贵族恶少淫邪浪荡之行?他之陶醉自在大观园及其文化境界,自在大观园文人集团所代表之理想文化人格。虽然书中对大观园文人集团之描述未有任何陶醉之语,各种事件的切换亦自然而然,但其一生之心血却贯注于此。想来,将大观园文人集团作为《红楼梦》的核心也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后世效颦之作,若《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虽在社会层面失之泛泛,但却抓住了文人、文化这一核心。其三,所谓文化者,大抵是一个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结晶,而在历史的长河中,随着时代的变迁,沧桑的变幻,所保留者,所凝聚者,所激荡者,往往是精神文明。虽然物质文明具有基础的地位,人类社会亦由之不断积累而前进,然昔日的成果往往成为历史的陈迹抑或湮没无闻,而所积淀之精神却能感动一代又一代的人。《红楼梦》诚然是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诚然折射出了封建末世的广阔社会场景,但其反映社会之结晶抑或核心依然是文化。说大观园文人集团是《红楼梦》的核心,正是由了这个集团实则是文化集团,其文化涵量实则是封建未世的文化涵量。其四将《红楼梦》之本质与核心定位在社会层面,已在一定意义上降低了她本身的价值。若果如此,她所反映的只是封建末世,而不是整个封建社会。定位在文化,则不仅是封建末世之结晶,亦是整个封建社会之结晶,因为中国古代文化虽有变迁、发展,但更多的是稳定性与继承性,且最终积淀成儒道释三家的并立与调合。《红楼梦》正是根植于以儒道释三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并深刻地反映了它,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其没落,才使自身不仅反映了所处时代之精神与文化,而且穿透了具有几千年历史的传统文化,尽而有一种超前性,为一代代的人们所接纳。显然,最能体现《红楼梦》此点的即是大观园文人集团。 当完成了大观园文人集团第一梯队的论述后,我依然无法从那深深的陶醉中走出来。简直难以想象,左、中、右三军主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的文化魅力是那样的惊人。中国文化造就了她们,中国文化的魅力就是她们的文化魅力。正是由了这,她们才无愧于左、中、右三军的主将,无愧于大观园文人集团象征意义上的领导核心。她们在文化魅力上,三山并峙,四水分流,但又以北极星为中心,合成一体,她们作为文人,彼此间有磨擦,但更有接纳,或许这反映了一点,自古文人,不惟相轻,更是相重。无论是彼此的磨擦,还是最终的接纳,都共同增强了她们的文化魅力,尽而使第一梯队的力量最为强大,也使第一梯队在文化上的悲剧最为撼人心魄。第一梯队说到底都是客卿,她们远远超出了贾府本身在文化上的力量。然而有志气的人们是不会甘心的,于是以贾府自身力量为核心,组成第二梯队。左军:妙玉——惜春;中军:元春——李纨;右军:迎春——探春。在开始组建时,我总以第二梯队草包居多,然稍作考察,即知事实远非如此。曹雪芹将毕生之心血注入了大观园文人集团,使我们无法轻视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无法低估任何一个人的文化魅力。当然,还有第三梯队,左军:香菱;中军:邢岫烟、李纹、李绮,右军:薛宝琴。大观园文人集团之规模大抵如此,详情自有专文介绍。我拟换一种方式论述,即不再以梯队为顺序,而从左、中、右三军展开。由于右军在文化上实则处于核心地位,故从这里切入。右军第二梯队由迎春、探春组成,这是为了力量的均衡,即以探春之强补迎春之弱,而本篇所要论述的即是探春。 如果没有贾探春,我们很难想象大观园文人集团的存在,因为她是海棠社的发起者。可为什么第一次盛会即在西风飒飒的秋天呢?为什么海棠社的每一篇诗作皆发悲秋之音?为什么紧接的菊花社,诗作中尽是"西风""黄花","瘦月""清霜","断雁""鸣蛩"?为什么有了"一枝秋","秋无迹",还要有一连串的"秋色""秋光""秋心""秋情""秋霜""秋酣""秋风"?或许,这是一种象征,时代的秋天已经到来,社会的秋天已经到来。"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欢歌笑语掩饰不了这一切,而只能折射反衬这一切。浓郁的感伤主义正是时代的精神,而感伤的归宿也只能是人生的空幻。不妨引一下曾给我很大启发的两段文字: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这是林黛玉的"秋心",更是曹雪芹的"秋心"!似乎正是这种少有人解的"秋心",使得作者在全书第一回中,就发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深沉感;似乎也正是这种深刻执著的"秋心",极大地浓化了充溢于全书中的"悲凉之雾",并使得《红楼梦》在元、明、清以再现为主的悲秋文学中独占鳌头。 当然,我们也曾注意到,传统悲秋意识在《红楼梦》中获得的上述深化和扩充,无疑与作者那独特的人生道路、深远的思想境界和超凡的艺术才情紧相关联;反之,若是缺少这些条件,则在宋代即已成熟、定型化了的悲秋意识能否表现得象《红楼梦》那样完美而不走向老化衰竭,便很值得深思...... (尚永亮《生命在西风中骚动——-中国古代文人与自然之秋的双向考察》,(294-295页),1989年)。 私以为,元、明、清才是真正充满着秋气的时代,在以前悲秋意识可能已经成熟、定型化了,但真正代表悲秋文学最高水平的作品我们很难找到。而唯有到了清代,出现了《戏楼梦》,我们才可以说悲秋文学真正成熟了,真正有了自己的高峰,即《红楼梦》是中国悲秋文学的集大成者。之所以如此,不仅由了作者个人的因素,还由了时代的精神。或许,悲秋文学只有在自身的秋气里,才能达到巅峰,才能找到归宿。纵是西风飒飒,余韵萧萧,它也在力图寻找着一种新生,虽然这种新生亦被湮没。基于此,《红楼梦》感伤意识的核心即是悲秋,如果只沉缅于伤春的缠绵,感悟不到天地悲秋《葬花吟》,永远与《比楼梦》隔膜。我之所以将大观园才女作为一个文人集团来论述,在很大程面上即是由了书中浓郁的悲秋意识。 如果一个集团的成立,即是悲剧的开始,那么一切欢歌笑语、猜枚行令、吟诗赋词,清谈雅集,将蒙上一层浓郁的感伤色彩。孤立的看,我们很难发现,然而前后的关照,不觅倍增惆怅,于惆怅间感到流血的伤口,锥心的痛。《红楼梦》有大回忆的成份,作者本身即是如此,并且他在书中处处暗示着,何时回忆,回忆什么。或许,他对追忆有一种陶醉,并且带着读者进入了那种陶醉,但他自身,好像与那种陶醉无干。如果说自我陶醉很可笑的话,那么曹雪芹的这种陶醉更易为人们接纳,它已经超越了孤芳自赏,但又不是雅俗共赏,我们不妨称之为"自我陶醉"。此种陶醉,我们找不到作者的存在,而唯美好的意境,大抵是王国维之所谓"无我"之境。于诗词中,达此境界不易;于小说中,达此境界更不易。作为读者陶醉于其中,正反映了曹雪匠之艺术才华,然于自身,不免落于下层。诚然,沉迷于书中,是每个热爱者所必入之境,然关键在于走出。走出不是为了评论,不是为了哇哇乱叫,而是由那种陶醉反观我们自身,留意生活,注意美好的一切,保留美好的记忆。为什么别人能够发现生活那样美,那样值得陶醉,那样值得回忆,我们就不能呢?留意生活,留意自身,发现美,不要让记忆成为空白,不要让情感成为磨不出墨的砚石,因为说到底《红楼梦》是与我们无干的。在我接触的评红文章中,大叫主义、高谈思想者居多,深入分析红楼生活、关注人本身者颇少。即使将眼光盯住红楼生活,并力图关注人本身,也与评论者无干,也与评论者所处的时代无干。私以为,没有主义,没有思想,没有哲学,根本就无从把握那本书,但不应教条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把握红楼生活、关注人本身,不能仅仅停留在书中的内容,还应大胆地把评论者的个性、情感、生活经验注入,把评论者所处时代之精神注入。评论文章不仅观点应是评论者,个性、情感、生活也应是评论者的。你的观点不正确,我反对;他的观点有问题,我指出来。这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以红楼生活反观我们的生活,以我们的生活体悟红楼生活,而最终的归宿则是有益于我们的生活,而最终的归宿则是有益是于我们的生活。闲话休题。 贾探春发起海棠社,标志着大观园文人集团正式成立。为了说明探春之个性以及将大观园才女作为文人集团论述的必要性,不妨引《宝玉结诗社贴》的一段话: ......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困思及历来古人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桃溪,或可醉吟飞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莲社是佛教净土宗最初的结社,东晋时慧远在庐山东山寺创立,曾约会刘程之等一批名儒,号称十八贤。东山之雅会即谢安之交游。《晋书•谢安传》"[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许洵、桑门(沙门的异译,僧人)、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未不渝,每形于言色。"如此说来,莲社与东山之雅会皆可看作历史上的两大文人集团。贾探春组织海棠社,意欲在文采风流上与须眉争衡,未始有组织文人集团之意,然已造成了这种事实。曹雪芹所讲"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衩?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私以为,作者所愧者,所属悔者,自身之理想尔。其将理想附著于当日所见之女子,并将其组织起来,欲以古之文人集团争衡,而探春正作了他的代言人。探春所起的作用即是抛砖引玉,正是由此大观园文人集团第一梯队才能充分发挥其文学才能,展示其文化的魅力。然而说到探春自身,不免让人心难平。论诗才,她在"三春"中自是姣姣,但远不能与林、薛争衡,甚至较之后来的薛宝琴亦有不如。所谓反主为客,正是她的尴尬境遇。幸好,其文化魅力不在吟诗作赋而在于作为政治文人的三种伟大意识,即不甘落寞的意识、改革意识和忧患意识。 原载:惠稿 原载: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