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红楼梦》中和之美的沿革轨迹:“中和之美”的传统意义为“经过对两端的调整而达到和谐”,“要在‘两端’里面‘允执其中’即确实地把握好‘中’,就需要往返地调整以渐趋于和谐”。明清小说的中和之美承继了“入世情结”和“出世神话”的传统,并有了很大的发展,在此基础上,清代小说的中和之美产生了飞越,《红楼梦》更是将人生的冲突调整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地。 《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形成:曹雪芹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图解人生种种的困惑,领悟了“好”便是“了”,中和之美得以浑然一体的形成。 《红楼梦》对中和之美传统的发展:《红楼梦》的中和之美,不是简单的“允执其中”,而是突破了中和之美传统的审美原则“德和”的局限,是高度和谐的艺术结晶。首先,《红楼梦》突破了“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中和聚焦点。化为以超脱的心态淡视一切是非善恶、喜怒哀乐、美丑灵肉,去冲淡人事的繁华形色。其次,曹雪芹已充分注意到文艺作品的公众性。汲取了古往今来的流派纷呈的文化精华和艺术形式、技巧,并极其精妙地中和到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成了一部百科全书。再次,中国小说传统的悲剧形式是“准悲剧”。《红楼梦》的大悲剧,已略倾斜于近现代西方个体人格在对立的悲剧冲突后走向精神和肉体的危机乃至毁灭。《红楼梦》的解脱则是“觉自己之苦痛”后领悟人生的真谛。 中和之美在《红楼梦》中的表现:中和之美的主题歌——《好了歌》;生命圆融的中和之美——将“淡化人事,淡泊人生”升华到“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环中,理之圆足混成无缺,如太极然。”;人生历程的中和之美——出世、发展与挣扎、终结绝与升华。揭示了人生历程趋向死亡的必然性与潜存的人心路程原动力之一——死不是外在的,死也不只是生活的表层现象,它是人的生理、心理乃至整个生命的原动力,同时也是人的生命鹄的”;典型人物的中和之美——贾宝玉性格丰满性,和谐地凝聚成一个主体,富贵滋养着宝玉,而宝玉却能富贵着而又颓废,颓废着而又能不俗恶,于是“中和”着美了起来。(1)他不好为应举读书,但又羡慕封建时代高人雅士流连风月、纵情诗酒那样的风流倜傥。(2)不太注重等级和名分,但又保持主奴界限。(3)比较尊重女性,但又采用多重标准。(4)追求浪漫爱情,又缺乏婚姻责任的意识。 《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局限:不屑于创造人生、创造世界;感性的、模糊的方式,尚未达到清晰的、明确的认知;高鹗的续书,家道中兴的喜庆结局。 文学作品偏于“阳春白雪”则曲高和寡,流于“下里巴人”又嫌平俗,这两者都不能覆盖所有的读者群,包容所有的阅读面。盖世之作《红楼梦》却使人们爱不释手,百读不厌,其问世200年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深深地吸引了中国不同阶层的读者,而且引起不同国家、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们对她产生极大的兴趣,赢得无数知音。《红楼梦》成了显学,对《红楼梦》小说及其作者的研究的著作可谓是汗牛充栋。《红楼梦》的地位之高、影响之大,个中的因素诸多,其“中和之美”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至《红楼梦》中和之美的沿革轨迹 “中和之美”的传统意义为“经过对两端的调整而达到和谐”,“要在‘两端’里面‘允执其中’即确实地把握好‘中’,就需要往返地调整以渐趋于和谐”。1“和”的概念初出于中国古代的音乐思想,如晏婴的阐释:“和五声也,以平起心,成其政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2继而孔子以“中和之美”作为审美的原则,认为诗歌既要表现自己的内心喜悦,又不能失于淫邪,既要反映自己的内心哀情,又不能过度悲伤;关键是恰当地把握一个“和”字,和则正,正则美。 后来的历代文学创作逐渐地体现中和之美,从汉乐府至明清的小说逐见其流风神韵。汉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刘兰芝和焦仲卿殉情而死,这是一出血泪的悲剧,然而又是一首歌颂忠贞爱情美好心灵的颂歌,这两端有机地“允执其中”:他俩墓旁的松柏梧桐,交枝接叶,恩爱相扶;其中的鸳鸯,成双成对,日夕和鸣的象征,实现了爱的永恒的心理欲求,强烈的浪漫色彩便是“中和之美”形象体现的端倪。魏晋六朝的志怪《韩凭夫妇》韩凭夫妇的生死不渝则是悲剧性格的完善和理性感悟的中和。到了唐传奇,中和表现为一边骑跨在出世神话上,一边纠缠于入世情结中。至宋话本,中和则建构出人格精神对社会实存的和谐。 明清,是中国古典小说大繁荣的时期,此时已形成了稳定的儒释道互补的文化背景和心理思维,文学也相应地呈现出最大程度的和谐交融的氛围和格调。明清小说的中和之美承继了“入世情结”和“出世神话”的传统,并有了很大的发展,明代小说,其中和的姿态不仅有“忠义”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还形成完整意义的“因果报应”(如《金瓶梅》、“三言二拍”等)。在此基础上,清代小说的中和之美产生了飞越,达到了“看透”的深度,《红楼梦》更是将人生的冲突调整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地。 《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形成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个体与社会整体之间的关系,最为重要的是君臣关系和君民关系。到“康乾盛世”对像曹氏一类的封建大家族“攀龙鳞,附凤翼”是何等的重要,江宁织造府期间的曹家附康熙为臣属,便将一族的身家性命、全部的前程完全托附给主子了。当这类的封建大家族一旦失去了臣属的地位,失去了与主子的依附关系,便陷入崩溃乃至惨遭毁灭的痛惜、悲哀的失落感之中,被雍正“枷号催追”的曹家竟是显得如此的凄凉失落。“风萧萧兮,皇家寒,名宦一去不复还”,被抛到了封建官僚的轨道之外的曹雪芹从锦衣玉食的天堂落到纱绳床瓦灶的境遇,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 这位从封建官僚阶层“下岗”下来的落魄文人面临着望族的失落,面临着生存的危机,既难以潇洒“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的气度,也没有步明清之际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启蒙学者的后尘去“经世致用”地治学,他懂得要向世人倾吐自己辛酸的血泪,最好的工具是具有“愉悦性”的小说。于是他极尽文学才华之能事,以其“写实风味”的笔,“浪漫情调”的墨,描尽芸芸众生,大笔大笔地谱写一曲生命困惑的交响曲,感叹着现实对他的不公,倾吐着对理想的渴望,哭诉着追求不知在何方的悲恸。在追抚和呼唤皇权庇护的进退两维中,他拷问着生命,他一面追溯着曾经有过的大富大贵,一面叹唱着哀悼大家贵族失去了臣属地位的挽歌。 他更要悟透这天壤间骤变,他贫居西郊,笔端穿梭在渴望与悲恸、追抚与呼唤、追溯与叹唱等多对的两端的“允执其中”之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地,不懈地图解这种种困惑的结。终于石破天惊,领悟了“好”便是“了”的灵魂,熟娴的中和之美得以浑然一体的形成。 《红楼梦》对中和之美传统的发展 “中和之美的审美观念对于中国古代艺术向着和谐统一的方向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其消极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发乎情,止乎礼仪’的教条,束缚了作家的思想,限制了作者真实情感的自由抒发”。3曹雪芹以其大家的气魄,一方面把中和之美的积极作用推至极致,表现出积数千年结晶的宏富。另一方面又有所突破了消极影响的束缚,在调整两端而生发出中和的焦点上,没有陷入大团圆的窠臼。《红楼梦》的中和之美,并不是对两端简单地调整至“允执其中”,也不是单纯的“朴素辩证法”,而是突破了中和之美传统的审美原则“德和”的局限,是高度和谐的艺术结晶。 首先,《红楼梦》突破了“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中和聚焦点。在曹雪芹之前,前人对此已有所突破,“屈原的《离骚》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忠而被谤的满腔悲愤,但最后还是抑制住强烈的情感,将悲愤转化为‘上下求索’的动力;白居易的《琵琶行》诉说了自己被贬后所遭遇的社会黑暗和世态炎凉,最后将哀伤和怨恨转化为遇到知音的欣慰。这些都是对中和之美的艺术原则的具体实践。”4 而《红楼梦》更是突破了入世情结的束缚。“起初,作者的动机可能在叙述家族盛衰的现象与脉络,带有自传的性质,并且直接牵涉到当代的政治风云。但在创作、修改的过程中,史学的成分逐渐被文学的兴致所取代,从自传经历走向艺术创造,由真实事件的里孕育出一个空灵理想的境界,这即是贾宝玉与诸姐妹们的乌托邦干净土,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的乐园。不过,作者同时也意识到摆在眼前的实质世界。这两种成分在小说中互相交织渗透,叙事的笔法跳来跳去,均衡兼顾的比照结构。”5最后化为以超脱的心态淡视一切是非善恶、喜怒哀乐、美丑灵肉,去冲淡人事的繁华形色。这是他“看透”后所解开的结,这中之美远远高于看破红尘,色空观念,曹雪芹无愧为大师,《红楼梦》把中和之美推到一个新的高峰。 其次,《红楼梦》的中和之美造就她成了一部百科全书,造就了不同文化修养、生活阅历、兴趣爱好的不同层次的最广泛的读者群。犹如“一千个观众眼中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显示出《红楼梦》的魅力,正如鲁迅所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各种的人都可以从《红楼梦》中看出什么,她的魅力更在于能使各种的人凭着各自不同的审美经验看出各自不同的什么。这是以往任何中和之美的艺术作品都不能比拟的。故有人称《红楼梦》是“伟大的问号,伟大的感叹号,伟大的省略号……”。 “一幅不曾展出的绘画,一份未经出版的手稿、一个没有上演剧本,都是些尚无资格跻身文化世界的对象,因为他们还没有充分存在。艺术家可能会说,这些是他的作品,它们已经创作出来。但他又希望这些作品也为他人而存在,希望这些作品的存在受到公众评判的认可”。6未知西方“审美经验现象学”的曹雪芹绝顶聪明地懂得这一点,懂得审美对象需要公众欣赏。他要把自己的领悟告诫天下,他尽可能要让所有的人都予以接受。 他不仅选择了具有愉悦性和广泛性的小说作为创作的样式,他还汲取了古往今来流派纷呈的文化精华和艺术形式、技巧,并极其精妙地中和到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也可以说曹雪芹中和了所有的读者群。对此,《红楼梦》的第一回中便说得十分明了,“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于是写出“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以供“醉余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这说明曹雪芹已充分注意到文艺作品的公众性。曹雪芹一方面有其灵的彻悟的底蕴,另一方面他深懂得文学作品愉悦的的功能,要赢得受众的共同认可,谁都能予以解读,她的不朽就在于无论是谁都陷入解读的乐趣,文人雅士读之有味,凡夫俗子读之有味。 这里举一段作家梁晓声在《“红楼梦”里的女人们》一文中的解读,且亦可作对《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印证,“男人们的心理上,不但有‘恋母情结’,还有‘恋妹情结’。无妹可恋的男人心理上也有此情结纠缠。男人疲惫了,就想变成孩子,于是从‘恋母情结’那儿找安慰;男人自我感觉稍好,就想充当‘护花使者’,于是‘恋妹情结’满足男人的关怀心。……林黛玉这一男人们的尤其男文人们的‘世纪妹’形象,她美、病、是孤儿、寄人篱下、有才华、多愁善感、任性、爱耍小脾气,但是本质不坏,高兴或不高兴时,谈锋永远的机智尖酸却又不失俏皮……这一切都极符合男人们惜香怜玉的条件。” 再次,中国小说传统的悲剧形式是“准悲剧”。倾向于人格精神对社会现实的和谐,这显然是受中国传统的中和之美要求艺术表现符合“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的局限,呈现出个体人格在毁灭过程中转向自我精神的道德完善,从而回归群体、社会的人格之中。而《红楼梦》则有所突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特别是这些流淌着奇光异彩的“异样女子”最终“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大悲剧,已略倾斜于近现代西方个体人格在对立的悲剧冲突后走向精神和肉体的危机乃至毁灭,缩小了与世界的距离。 调整人生冲突的中和是“解脱”,但传统的“准悲剧”解脱是“观他人之苦痛”后大彻大悟,弃生活之欲。而《红楼梦》的解脱则是“觉自己之苦痛”后领悟人生的真谛。王国维对此的解释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 《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大观园 曹雪芹在“服官政”与“失臣属”进退两难的维谷中陷入生存的危机、迷惘生命的困惑,“一世的诗书旧族”攀龙鳞,附凤翼倚得臣属时是何等的荣耀,“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一旦否极泰来,失臣属那必然是乐极生悲了。这一点对于曾经大富大贵,转眼落入深渊的曹雪芹倒是十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以力拨千钧的艺术功力,在《红楼梦》中垒起“大观园”这座中和之美的大舞台,挥洒着“真幻”、“清浊”、“正反”、尤其“正邪两赋”的诸多两端极地,编导、演绎出一幕又一幕恢宏的天上人间悲喜剧。 这位艺术大师魔术般地旋转着“中和之美”的指挥棒,把一切都凝聚在“混沌”之中,即突破了题材是具体地反映和描绘社会生活事件、现象和人物等的类型的模式,使题材混沌化,使整个作品的艺术世界在复杂的多元交叉中呈现浑沌状,充满浑然一体的张力,使小说结构由悲而欢,由离而合飞跃到由欢而悲,由合而离;使人物性格奏响出非英雄与非道德的主调;使艺术手段达到“一声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注彼而写此”,“一击两鸣”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 读《红楼梦》有人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袭人是宝钗的影子等等,有些评论者将其称之为“影子”说并予以否定。其实这也是《红楼梦》中和美的所在之处,以对比、映衬、照应、补充等的艺术手法,冲和两极乃至多极的关系。曹公可谓是“捉对”的大师,在此品味一些例子,十分有趣:明明说“追踪摄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又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说的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却杀出了个脂粉队中的英雄王熙凤;“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又冒出个“另类”贾宝玉,人物相生相成的在《红楼梦》中数不胜数。就是同一个,他的两极和多极也魔术般地旋转成一个圆浑的螺陀,最终以超脱的心态淡视一切是非善恶、喜怒哀乐、美丑灵肉,冲淡了人事的繁华形色。 1.中和之美的主题歌 《好了歌》倾注着曹雪芹全部的辛酸血泪,艺术地概括曹雪芹人生历程的种种感慨,这是他历经坎坷,饱经沧桑后的肺腑之言,从表象来看是“空”,富贵空,情也空。从实质来说,则是“觉”。曹氏大家族的失落是如此的无奈,这能甘心吗?不,还得无奈的抗争,曹雪芹在不惜笔墨地抗争,贾珍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终于给儿子买个“御前龙禁尉”的“证书”,这绝不是仅仅“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一些。”而是哪怕在虚名儿上也要显示皇权庇护的维系,以支撑这座贵族大厦。 反过来,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安排贾府二件后事,则是对失臣属的铺垫。 经过这一番激烈的抗争后曹雪芹终于“扬州旧梦久已觉”,岂听跛足道人唱道:“世上万般,觉便是好,好便是觉;若不觉,便不好;若要好,须是觉”。曹雪芹的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中和了“服官政”与“失臣属”这两个极端,融合为“久已觉”,劝告世人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浮云,荣华富贵转瞬之间烟消云散那是不足为奇的。淡泊一些吧!君不见,人散财尽,反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2.生命圆融的中和之美 圆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精神原型,它和宇宙意识、生命情调等密切相关。陷入生存危机、生命的困惑中的曹雪芹当然对圆融的生命境界出乎寻常的渴望。《大方广佛华严经疏》诵“圆”云:“富有万性,荡无纤尘。湛智海之澄波,虚含万象。”,“红尘多可笑,痴情更无聊”这浩瀚渊深的“一片真干净的白茫茫的大地”的人生归宿,便是圆融的生命境界的圆心。对这匠心的领悟,永远是攀不到顶的云峰。 《红楼梦》将千古不朽的“淡化人事,淡泊人生”升华到“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环中,理之圆足混成无缺,如太极然”7艺心的浑全充融。且看,小说从大荒山无稽之崖青埂峰起始,这顽石的神话不仅是故事,也是被灵界遗忘的光环。这光环蠢蠢欲动,陷到凡界,投入姑苏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而那一曲《好了歌》就激起了灵和肉的冲和,并揭示了冲和后的结果,“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在第一至五回中,具有象征意蕴的荒诞神异与世俗实事映照生辉,中和之美初见端倪。第五回中顽石的化身贾宝玉梦游“太空幻境”绝妙的“种根”,继后是“枉入红尘若许年”五彩缤纷的情感世界,在大观园里极尽赏心悦目之能事,竟毫不知情地陷入凡间的葛滕,步入万丈黑渊的迷津,最终悬崖撒手复归灵界,这一切竟是如此的圆融。 后四十回的续书,对悬崖撒手的处理,赋予宝玉出家当和尚的结局,似稍显玉中瑕,还不如妙玉被劫,下落之谜。是否可在一片真干净的白茫茫大地里寻觅“青埂”,然而于昊昊苍天,绵绵时空中,飘拂着迷离惝恍的影踪。 3.人生历程的中和之美 曹氏大家族连人生的“婚姻、父母与子女、友谊、政治与经济、幸福”这五大问题都依附于封建专制,当失去了王权的庇护,除了“痛苦”,其余的都成了问题。生命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尤其是文人。生存是思维的共同起点,而对如何生存的思维则是多层次的。 曹雪芹在“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生存危机中,“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全方位地诠释“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间舞台。大家都知道生命的历程,出生、过程、死亡。然而,曹雪芹对生命的整个历程的演绎又是超常的。《红楼梦》中的人生历程是出世、发展与挣扎、终结绝与升华 出世与出生大相径庭,宝玉的来到人间真是扣人心弦。中间段的发展与挣扎,描尽了大观园中的大千世界,玉字辈、草字辈一群爷儿们和文字辈的一部分爷们是异化的“叛逆者”,他们趁这大家族在崩溃前,今日有酒今日醉,尽情潇洒后再上断头台也不枉此生。 贾宝玉是既不懂服官政去维系这个家族,也不管这个家族末路后如何生存,作者在宝玉的身上寄托着仕途失意的“情结归宿”,以儿女情替代士大夫的心。 反倒王熙凤是一个清醒者,她用心良苦,使尽心机,时时盘算着这大家族散架后如何生存。 至于人生的终端又是何等的精彩,不管是下落不明的不知去向,还是离开人世,都是从宏观的“混沌”中幅射出生命的圆融的中和美。《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特别是这些流淌着奇光异彩的“异样女子”最终“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大悲剧。 “值得指出的是,在西方文化中更深层的强烈趋死因素被认为主要是人类自身潜意识中存在的死亡意愿。……弗洛依德得出了人类具有一种基本的无意识的死亡愿望,即死亡本能的见解。他认为,当人们在无止境的生存斗争中搞得极为疲惫时,死亡本能就会被唤起并导致人们寻求了结生命这样的解脱。这样的阐释是振聋发聩的。因为它揭示了现实生活中人生历程趋向死亡的必然性与潜存的人心路程原动力之一——死不是外在的,死也不只是生活的表层现象,它是人的生理、心理乃至整个生命的原动力,同时也是人的生命鹄的”。8曹雪芹是伟大的,他虽没读过弗洛依德,但这在《红楼梦》中得到充分的、全面的、精湛的艺术体现。不仅有生命的终结,而且有生存的属向,并且将错综复杂的生命历程中和为“箭靶的中心”。 从形式内容上看,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死,有形形式式不同的归宿:晴雯夭折、金钏投井、鸳鸯悬梁、司棋撞壁、元妃薨逝、迎春惨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妙玉遭劫、湘云守寡……,作者把金陵群钗统统归入薄命司(大多认为这是曹雪芹消极的宿命论),赋以她们红消香断、花落春残的结局。对此要跳出“宿命论”的偏见来思索,这是在圆融了灵、梦、情三位的中和后的聚焦——灵悟。 这灵悟不在于理性,而在于意蕴。那红尘中的芸芸众生,生存在繁华形色的人事圈中,困在善恶、喜怒、哀乐、美丑、灵肉的是非堆中,自己的血肉与情缘和性灵相磨荡、相碰撞、相冲击,并且呈现千姿百态的意象:“可叹停机德”的薛宝钗,纵然端庄贤淑,到头来仍是空欢喜一场;“堪怜咏絮才”的林黛玉,尽管才情并茂,却还是负着还不尽的眼泪债奔向月宫;“二十年来辨是非”的贾元春,虽身为贵妃,亦难逃早夭的劫数;“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枉然血性高强,终落得孑然孤身;“金闺花柳质”的迎春,即使忠厚木讷,仍然羊入狼窝;“勘破三春景不长”的惜春与“云空未必空”的妙玉,惜乎青春年华,双双古佛青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王熙凤,尽管“机关算尽聪明”,到头来还是“反算了卿卿性命”;……。 俗世的葛藤攀缠这血肉的生命,似一条条火舌,越是执著,火势越猛,摧折越烈,越是带来灵魂灼汤的痛苦,除非斩绝而去。于是,她们遭到彻底的挫折和煎熬,直至身心枯竭,灵性的慧根才弃尽昔日所执,大彻大悟,摆脱尘埃的羁绊,成为清朗无碍之灵,最终中和到“悬崖撒手”、生命凝晶于“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归宿意境之中。 4.典型人物的中和之美 《红楼梦》中一系列理想的人物,确实是朵朵奇葩,但这不能简单的用“逼真的现实主义的光芒”来解释。曹雪芹对他所喜爱的人物予以刻意的美化,与常人的行为心象都注有感情一样,指导其创作的心象亦都注入了强烈的主观感情。爱某些人物时,塑造他们的意象充分倾注了建设性的、钟爱的感情,其情境又增加了许多幻想色彩。甚至刻意到了恣意,恣意到了好似有些忘形,例贾元春与贾宝玉的年龄差,前写元春出生之后,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至后写到元春病逝,时年31岁,宝玉系19岁。此时的作者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喜爱的人物完美的塑造上,行笔在天马行空地翱翔,这些细节当然忘以顾及了。讨厌、痛恨某些人物,其意象就不仅是倾注了破坏性的了,而是赫赫有名的“正邪两赋”。曹公将创造性驱力和破坏性驱力以及“正邪两赋”有机地和谐地揉合成圆融的人生舞台、生命世界,人人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这也是一种中和美。 贾宝玉是《红楼梦》非常典型的中和人物,既不懂服官政去维系这个家族,也不管这个家族末路后如何生存,作者在宝玉的身上寄托着仕途失意的“情结归宿”,以儿女情替代士大夫的心。其道理是爱情问题能够十分清楚地显示心象的特征和协调意象与现实的方法,故而,曹氏使尽了创作的浑身解数,以两端的差异性和对立为创作思维的起点,又以两端的中和为创作的结果的运动轨迹,塑造了这个人物。 在第二回中,贾雨村的感喟譬喻了曹雪芹创作这类人物的中和的运动轨迹,“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脂砚斋夹批总括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肖,说不得善,说得恶。”于是这一中和的运动轨迹便顺章顺理得出发展的结果——正邪两气相遇,搏击掀发的结局是贾宝玉悬崖撒手,“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 贾宝玉是曹雪芹创造的理想性格,他不仅是丰富复杂的矛盾对立的产物,更是统一的一个整体,他的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人物的中和之美赢得了广大公众的青睐。 (1)他不好为应举读书,但又羡慕封建时代高人雅士流连风月、纵情诗酒那样的风流倜傥 他着重《四书》,认为“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但又不愿埋头攻读;他不埋头攻读,却又杂学旁收,从小说、戏曲到医学直至佛学,无不涉猎。 他的顽童性情决定了他喜看《西厢记》这类愉悦性强的书。历来把宝玉和黛玉读《西厢》作为“叛逆”的典型,其实是时,《金瓶梅》以予前问世,大量的世情小说已十分繁荣,甚至连清代君王,一面兴文字狱,一面自己在读言情小说,宝黛读《西厢》充其量不过是“少儿不宜”。 他“无事忙”,整日地“厮混”在姊妹堆里。纵情诗酒的场合那次少得了他,流连风月是他的能事,难怪那读书仕途早就被他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2)不太注重等级和名分,但又保持主奴界限 宝玉在长幼嫡庶辈份上比较随和,“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所以贾环等并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 他对待奴婢的态度也比较宽容,有时能体贴和同情他们。他对女性则比较尊重,甚至有些似乎很激进的词句,其精神实质是宝玉讨厌某些世俗的男子,并表示对某些胜过男子的女性的赞美。这些说明宝玉的性格具有随和的中和之美,不能代表一种社会政治观点。 如果要说宝玉反对封建等级制度,主张贵贱和男女平等,那么实质上也至多只能算原始的、朦胧的有关相对平等的观念。贾宝玉并未否定君权和亲权,亦未否定孔孟之道。他从不公开地、直接地违抗封建家长的意志,更没有抹煞主奴的界限,他支配着奴婢对他的侍奉,他甚至把袭人踏得吐血。显然贾宝玉距离“近代的平等观念”还非常遥远。 (3)比较尊重女性,但又采用多重标准 贾宝玉在对待异性上,更具有无比丰富的性格。他口口声声的自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他看重的只是年青美貌的少女,对“腌 的老婆子”是不屑一顾的。 对年青美貌的少女,贾宝玉的欣赏视角也因对象而表现出多样化的内容和方式。黛玉的矜持自然成了宝玉的最贴心的红颜知己,但宝玉又由衷地倾倒于秦可卿的妩媚、妙玉的孤洁、史湘云的豪爽、宝琴的聪慧。对宝钗,宝玉是恶其“禄蠹”,却竟又羡慕她的才学和丰姿。袭人和晴雯可谓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丫头,宝玉居然一边喜欢着袭人的温柔和顺,一边又和晴雯有着特殊的亲昵;更有甚者,宝玉在亲昵着晴雯的同时,又觉察到她的“卑劣”,以至一时性起把袭人踏得吐血。 (4)追求浪漫爱情,又缺乏婚姻责任的意识。 可以说,像许多男人一样,贾宝玉在感情上并不是专一的,即便他见了与他平素无昧的唱戏小女孩也会有一番的自作多情,黛玉对他的嘲讽真是一针见血,“在妹妹跟前心里只有妹妹,但见了姐姐眼里又只有姐姐了”。对于宝黛爱情,他们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的抗违封建婚姻的面前是显得那么渺小,既没有司马相如和桌文君宁可卖酒为生也要相厮相守;也没有张生跳粉墙的勇气;更没有杜丽娘的爱的轰轰烈烈,爱的死去活来。要说封建礼教的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在这一点上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无非是哪一个更合适些。 宝玉泡在女儿堆中,身边有一大群尊尊卑卑的红颜知己陪伴着打发寂寞,从不考虑和谁结为姻缘,倒是颇有心计的清醒的王熙凤真心地庇护着自己的“兄弟”,预算着失去王权庇护后宝玉如何生存的大计,认为宝钗最合适,搞了个“狸猫换太子”。而贾宝玉一旦非得要进入婚姻,组织家庭,由于缺乏婚姻责任意识,只图“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作为择偶的标准,辅之以《红楼梦》真幻世界中有个“木石前盟”的情结,在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天平上偏向了后者,根本不考虑他们这一对是吃大观园的“大锅饭”的,“大锅饭”被打破后如何生存的问题。 反倒是后四十回续书的高鄂为讲究跌宕高潮的艺术效果,将黛玉焚稿、绛珠归天、宝玉哭灵搞得个轰轰烈烈。如果说宝黛爱情是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由民主的叛逆精神的话,读一段恩格斯的话,“当事人双方相互爱慕应当高于其他一切而成为婚姻基础的事情,在统治阶级的实践中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至多只是在浪漫事迹中,才有这样的事情。”9启迪匪浅。 贾宝玉的性格是如此的丰满,并且他的丰满性又是如此和谐地凝聚成一个主体,而且这个主体又是如此地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贾宝玉“这一个”。故而,他是曹雪芹创造的理想性格。富贵滋养着宝玉,而宝玉却能富贵着而又颓废,颓废着而又能不俗恶,于是“中和”着美了起来。在此借用宝钗的话作个定论:“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散人’也罢了。” 《红楼梦》中和之美的局限 当人生存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面对着金钱与物欲占有狂热、极端利己主义、巧取豪夺等恶性膨胀;拜金主义、享乐主义、黑色消费狂潮空前高涨,泛滥成灾时,《红楼梦》的中和美无疑是一服清凉剂,能以平常心看非常事,以超脱的心态淡视一切是非善恶、喜怒哀乐、美丑灵肉,冲淡了人事的繁华形色,淡泊人生。但同时又不屑于创造人生、创造世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局限。 曹雪芹承继了传统中和之美,扎着于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的亲和,并创造了一个与“情”的此岸世界泾渭分明的“灵”的彼岸世界。“情”和“灵”之间是通过“梦”这座神秘的桥梁来沟通的。“无为有处有还无”,但这还属于一种感性的、模糊的方式,尚未达到清晰的、明确的认知和解析,这又是一个局限。 曹雪芹敢于直面人生的苦难和悲怆,《红楼梦》原本是一个人生的大悲剧,温柔富贵之乡,一朝风流云散。但高鹗的续书,得了个“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家道中兴的喜庆结局,这不仅是局限,更是缺陷了。 ———————————————————————————————— 1《中国文化概论》(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30页 2《左传·昭公二十年》 3《中国文化概论》(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第284页 4《中国文化概论》(湖南师范出版社)第284页 5张火庆《从自我的抒解到人间的关怀》(《意象的流变》载,第512页) 6《审美经验现象学》[法]米·杜夫海纳(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第1版)第73页 7清·杨廷芝《诗品浅解》 8《当代生命伦理的困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第85页 9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主要参考书目 《中国文化概论》 王宁主编,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中国小说学通论》 宁宗一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意象的流变》 刘岱主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当代生命伦理的困惑》 徐宗良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原载:笑而哭blog 原载:笑而哭blog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