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的评价,伟大的“红学家”们历来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有的深恶痛绝,说它玷污了前八十回固有的美,应当视其为毒瘤并割除掉它,还《红楼梦》已被“尽掩”的“本来面目”;有的视如家珍,频频撰文大加赞赏,说它毕竟使《红楼梦》成为“全璧”,且文字风格直追前八十回,并基本完成了悲剧故事,甚至“民间”也对后四十回的“故事”喜闻而乐道。 我们认为,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硬接在前八十回之后,对《红楼梦》而言,即便不是一个毒瘤,也是一条续貂狗尾;但若程高续书后四十回与《红楼梦》分开,自成一个体系,则未尝不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小说。但持这种观点的人,为数不是很多。多数人则不愿费心思考续书之劣,而愿意接受一个既成的事实:一百二十回程本《红楼梦》,是一部完整的小说;续书使全书有头有尾,满足了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一令人痛心的“事实”,使我们不得不再一次去思考:究竟为什么程高续书后四十回能依附《红楼梦》八十回之后流传至今,并使很多人接受它呢? 一、由于原着“后三十回”的迷失,才使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有机会面世。 当历史年轮转到公元一七五四年,即干隆十九年甲戌,带脂批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抄本已在少数人的手中流传。而八十回之后的部分一直没有传抄出来,据脂批解释: 第二十回庚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第二十五回甲眉批: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 第二十六回甲眉批:“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 第二十六回甲夹批: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 第二十六回庚眉批:紫英豪侠小文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 惜“卫若兰射圃”文字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所以,由于“后三十回”文字已多处迷失、无法誊清成册,不幸成为残稿,脂砚斋等人才没有将八十回之后的文字“问世传奇”,遂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憾事。如果当年传抄出来的不是八十回半部《红楼梦》,而是一百一十回或一百零八回的“全璧”《红楼梦》,那么程高续书后四十回“原作论”的观点也就不攻自破,程伟元、高鹗或后四十回续书的不知名作者,也就不能伪托续书也是原作者所做了。 二、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是《红楼梦》所有续书中唯一与前八十回刊刻在一起的。 也许现代的读者要怪脂砚斋们为何不将残稿与前八十回一并传抄出来,即使中有残缺,也可略解遗憾,稍慰愁思之苦了。脂砚斋出于什么考虑,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迷失的几回文字和脂砚斋手中的残稿都曾散落民间,但惜未遇识得“和氏璧”者,致使残稿湮没;或者残稿被有心人搜集到并整理成书,但因整理者水平太差或其它什么原因,许多人便将这用残稿整理成的书视为一种他人所作的续书,在程本刊刻之前,曾有传闻说有几种“异本”抄本流布,只是在程本问世后便销声匿迹了,“异本”之一或竟是作者原稿? 人们都自豪于《红楼梦》的续书之多,其实除程高续书后四十回外,其它续书大都不是续在前八十回之后,而是续在程本一百二十回之后,或程本的第九十多回之后的。只有现代人如张之等人的“新补”或“新续”才是续接八十回之后的。这一事实说明:即使其它续书(现代人所续不计在内)一文不值,也并不是程高后四十回续书以强大优势“战胜”了它们,虽然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的确是有其自身优势的。以前的那些续书都是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的再续书,与《红楼梦》无关。 这些续书“败给”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是必然的,因为它们都不是续接在脂本八十回之后而是续接在程本一百二十回之后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包括程本刊刻之前流传的“异本”、“真本”以及后来的程本续书的再续书,没有一种是像程高续书后四十回那样与前八十回刊刻在一起,大量印刷流布的。程本的这种声势,其它续书无一能及。 三、中国人的审美心态及传统道德观不愿正视血淋淋的现实,不喜欢真正的悲剧文学,而容易接受虽小有遗憾但终能“大团圆”的“不谬于名教”之文字,如程高续书后四十回就是这样的“文学”。 当程本刊刻之后,由于大量印行,很快征服大多数读者,人们为它的小悲剧感动,为它的“鸠占鹊巢”式的情爱描写流泪,而且读者满足于“贾氏复振”、“兰桂齐芳”的幻想,更对“宝玉”出走之后留有遗腹子及“圣明”的“主上”封他“文妙真人”心满意足,真是读毕掩卷虽有微憾但终可长长吐一口气而欣然“入睡”了,或者竟能做个好梦也像“宝玉”似的既可有“情人”“林妹妹”,又能有贤妻“宝姐姐”,并能“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珠胎暗结,留有遗腹子接续祖宗基业,自己放心地去做神仙,独自逍遥快活,——人生夫复何求?这一幕“羡煞旁人”的“大团圆”式的人生喜剧,正是读者在现实中不可得,而只能在读程高续书后四十回中去体味这种至高无上的快感了。 有人说,中国古代没有真正的悲剧文学,此话不无道理。不必说《三国演义》中关羽死后“显圣”,不必说《金瓶梅词话》中吴月娘被“点化”,也不必说着名的《窦娥冤》中“圣明”的“老天”痛惜窦娥而使自然现象反常“六月飞雪”,只说程高后四十回续书也正是一幕穿插了小悲剧的“大团圆”式喜剧。读者读完程高后四十回续书虽有叹息,却没有遗憾(完全可以放心入睡),更没有那种大悲剧的惊心动魄的震撼和令人觉得有一种揪心的痛引导自己去思考去回味。而已“迷失”了的“后三十回”正是这种中国少有的悲剧文学。然而她里面描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惨景和对美的无情而恐怖的毁灭,是中国人不愿意或怕看到的。 如果“后三十回”残稿,真的曾被人整理传抄出来过,那么可以推测,她仍然不敌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最终湮没的命运是必然的。因为,中国人大都不喜欢这样的真正的“悲剧文学”。不知道这究竟是中国人的悲哀,还是中国人的幸运。 四、“不谬于名教”之文迎合了统治阶级的思想。 程本《红楼梦》虽然也曾遭到清廷的禁毁,但它里面宣扬的因果报应、一举成名天下闻、沐皇恩等等思想,还是能令封建正统派接受的。 统治阶级没弄懂程本《红楼梦》的思想实质,只是对它里面大量小儿女情爱描写“诱坏”子弟的文字深恶痛绝,所以才屡颁禁令。事实上,对比脂本《红楼梦》,程本《红楼梦》已经没有了原着反封建反科举反儒反“愚忠”等思想,完全如高鹗所说,都是“不谬于名教”之文,统治阶级大可不必神经过敏,实在应推崇程本《红楼梦》的。 五、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的文字较接近原着文字“神韵”,达到了极其“形似”的程度。 包括今人如张之在内的所有续书作者,和程高续书后四十回作者相比较,他们最大的失误在于:其笔下文字并没有仿照前八十回文字神韵而写,令人读来很明显地感到“不像《红楼梦》”,而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恰恰在这一点上胜于其它续书。程高续书作者应该是一位精研前八十回文字的人,他对前八十回文字有借用、有仿造、有创新,说得上是一个模仿天才。他的文字与前八十回相比较,达到了极其“形似”的程度,虽然还没有达到“神似”的高度。但这已经使它足以笑傲其它续书了。 说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文字只达到“形似”而未达到“神似”程度,是因为它的文字尚远远没有学足前八十回文字语句的精髓,只是表面有些相似。熟读《红楼梦》尤其读过脂本系统本子的人应该很容易体会到的。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笔者的短文:《红楼梦里有没有“因果报应”思想》 《“无朝代年纪可考”——曹雪芹的骗人之辞?》 《前八十回未用过的词语》 《浅谈红楼梦原着作者和续书作者的行文习惯》 《“罢咧”罢了——也说红楼梦中的满语》等,其中略涉这方面内容。 六、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编造的故事还是有一定水平的。 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用极其“形似”事实上极不“神似”的文字,向读者叙述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故事。它编造的故事,虽有悖于前八十回伏线,其思想高度也并没有超越《西厢记》等书的艺术成就,但总算是细腻感人的,它的故事也曾赚取(或者说“骗取”?)了各个时期读者的眼泪。 例如:司棋之死、黛玉之死等故事情节,应该承认它写的还是有一定深度的。至今仍有许多人(尤其是“少女”们)对黛玉临死之际大叫“宝玉,你好……”的惨景而伤感、痴迷、痛惜、流泪。 但是,说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某些故事可取,并非说它符合《红楼梦》整体思想和艺术构思,恰恰相反的是它的“精采”故事统统违背了前八十回伏线,我们只是说它作为续书的确创造了不同于原着《红楼梦》的另一种境界、另一种故事。 七、程高续书后四十回总是爱翻旧帐。 程高续书后四十回为了提醒读者“它”真是原书全璧的有机组成部分,就常常在文字中不厌其烦地翻前八十回的老帐,有时候还翻的是一笔糊涂帐,如: 1.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 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 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惚? 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2.宝玉回到自己房中, 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 3.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 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 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 "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 4.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5.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6.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 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 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7.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 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 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 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 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 8.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合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 (巧姐何曾“还合”刘姥姥“要隔年的蝈蝈儿”?这不是翻的一笔糊涂帐吗?) 这些文字做为原创小说情节来说,并不是可取的文字,它只有令读者生厌,然而做为续书它无疑“成功”地令读者误以为这就是原作者的文字,虽然续书完全没必要有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这是后四十回作者的精明,也是他的糊涂,因为若是原作者自己的“后三十回”则不必有这种偷机取巧的描写,现在的后四十回存在许多这种文字,正说明它是别人的续书而非原作者所作。看前八十回,就没有这种“翻旧帐”的文字段落。这恐怕是续书作者始料未及的。 除了上面所说的几种原因外,还有其它原因,如:程高续书作者未署自己名字而伪称原作者所作等等。我们认为:本文所列的几种程高续书成功“征服”读者的原因,已经足以说明程高续书后四十回的价值及它为什么能长期依附《红楼梦》八十回而流传至今了。 2006年6月24日 原载:惠稿 原载: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