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题及雏形观点 诗云: 人间仙境几曾临,杜若蘅芜满苑馨。 倩影不应逐草绿,才情只合斗诗吟。 玲珑自识俗人眼,臃肿本为雅客心。 若待流芳逐水尽,焉知曾有世间林。 中国古典诗歌有很值得骄傲的特点,若造语精炼、辞少意丰、言有尽而意无穷,所谓贾岛“推敲”的典故,所谓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所谓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提出的“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都反映了这一点。然而,中国古典诗歌,尤其是律诗和绝句,有两大弱点:一是因诗的格式而成诗,也就是离开了诗的格式很难写成诗,这当然是诗的格式定型化后,无太大创新,而走入僵化的结果;二是造语艰深,用典颇多,且皆为文言文,终于疏远了民众与诗人的距离,而我们这个时代也终于和古典诗歌隔膜了。半懂不懂的古典诗歌离我们而去了。但那些语言平易、言简意赅的好诗还是沉淀了下来,这或许是古典诗人没有料到的,他们挖空心思所作的高深典雅的诗没有被历史接纳,而随意所之,平淡自然,当时不以为意的作品却成就了他们的声名,奠定了他们的历史地位。或许,雅俗共赏永远是好的,雅得不能再雅,就会被称之为“雅得太俗”了,而终于雅死在象牙塔里;俗得太俗了,简直俗不可耐,就会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一切都是这样的。然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新诗又会怎样呢?若说欣欣向荣,前途光明,傻瓜也不会相信,因为现今好像在拯救新诗。由“五四”直到现在,新诗的成就到底怎样,一个“十三问”,一个“十三答”,可谓万分无奈,却又执着向前。在我印象里,新诗大约只那几个名篇好,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山中》,戴望舒的《雨巷》,臧克家的《有的人》,闻一多的《死水》、《一句话》、《七子之歌》,艾青的诗大约也不错,不过我不喜欢《大堰河——我的保姆》,至于其它,我总觉得寥寥。“黑色的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也能给我以震撼,但如此而已。在我的意念中,二十世纪的中国诗坛只有一个人是值得佩服的,那就是毛泽东。他的那些诗词虽然用的是古典格式,但有新的内容,大气磅礴、慷慨激昂,很有吞吐宇宙之志。我们说,不仅那些诗歌是英雄的诗歌,而且毛泽东亦是诗界的英雄。对于那些诗歌,现代已归入了新诗,但更有与古典诗歌一脉相承的东西。甚至可以说,伟大的盛唐气象在毛泽东的诗词里得到了展现,并把它推向了更高的境界,用那时的话讲就是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当然,毛泽东的诗词是多方面的,也有婉约缠绵的,若《贺新郎·挥手自兹去》、《虞美人·枕上》。另外,毛泽东提出了新诗的发展方向,即古典诗歌与民歌相结合。这需要实践的检验,但新诗的发展无疑给这一方向打了一个问号。其实,许多东西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新诗也不例外,就让它在蹒跚的步履中前进吧。 诗歌的命运,我们无需挂怀。古典的诗歌曾被古典的时代接受,这是幸福的。可现代人,也有用古典形式来作诗的,但已不为我们的时代接受了,这是莫大的悲哀。当然,现代人所作的诗词,除了少数好的,与古代相比,是有不及而无过之的。文章开头所引的那首诗,即是我迷恋于古诗时拟着玩。虽拙劣得紧,但已是我的最高水平了。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红学”中有题咏派这一说。为了方便,还是将那半懂不懂的东西解出来吧。 “人间仙境几曾临”,这主要制造惊奇,勾起回忆抑或向往,中国古代诗歌大都这么玩。“杜若蘅芜满苑馨”,自然涉及到蘅芜院了,贾宝玉的《蘅芜芷芬》写道“蘅芜满净苑,萝薛助芬芳”。蘅芜苑想来是很美的,至于怎么美法,不好说,于是就“人间仙境”吧。不过,在我印象里,《红楼梦》很少涉及到蘅芜苑的美景,里面只是不厌其烦的写怡红院、潇湘馆。若细究前两句诗,还是落了俗套,因一愚腐文人曾拟联道:“麝兰芳蔼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宝玉即道:“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所谓“倩影不应逐草绿”,自是宝钗之貌了。书中写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 ,眼如水杏”,这与诗句毕竟无干。从“滴翠亭杨妃戏彩蝶”那一段,大约可以想到“倩影”,因为那儿是正面描写,若“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云云。我们在欣赏时,若还从正面看的话,就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于是从“背面”看,于是出来了“倩影”。可“倩影不应逐草绿”究竟何意呢?我以为薛宝钗是很有涵养、很矜持的人物,她要珍重芳姿,所以她不会瞎胡闹,然而人是有青春的。美好的青春,迷人的春光,双飞的蝴蝶,让多少人为之心神荡漾啊。薛宝钗自然不会例外。她戏彩蝶那段很有诗情画意,但不免脱落形迹,有违古训,幸好无人看见,但心里毕竟会后悔的,所以诗中用了“不应”。“才情只合斗诗吟”,自是指薛宝钗与林黛玉在诗才上的争衡了,我虽然不相信那里面有刀光剑影,但讽刺、嘲笑、挖苦总是免不了的。薛宝钗毕竟是厉害人物,重量级的人物,“玲珑自识俗人眼”,大致基于两点:一是那句咏螃 蟹的诗“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二是薛宝钗以守拙战胜了王熙凤,我以为将凤姐称之为“俗人”是再好不过的。“臃肿”典出《庄子·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雩;其大本拥(臃)肿不中绳墨,其小技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臃肿”大约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意思。“本为雅客心”,即是本为了征服林黛玉的心。其实,颈联用了互文的修辞方法,心之八面玲珑,再加之表面的守拙,使她在与“俗人”、“雅客”的斗争中都取得了胜利,虽然最后她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尾联之“若待流芳逐水尽,焉知曾有世间林”,一方面涉及到了林黛玉之死,想来会与水有关,大约不是跳井,就是跳河,亦或跳寒塘吧,当然我不会再引“一抔净土掩风流”,来自己跟自己打一架,如同周伯道的双手互搏一样;另一方面,表达了对薛宝钗的严重不满,大致类似于“最最严正的抗议”。是的,本来互为红颜知己的,一方却是蛇蝎心肠、薄情之辈,终于无视了另一方的生与死,的确令人寒心。 在“拥林”抑或“拥薛”的问题上,如果说我曾经“拥林”抑或在二者之间徘徊的话,现在,就可以明确的说,我是“拥薛”的,我是偏重于现实主义的,这或许是真正的自己跟自己打架。在《从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自杀》一文中,表面我好像对林黛玉同情与赞扬者颇多,实际上讽刺、挖苦、嘲笑之语亦不少,若对其“自我陶醉”、“恃才傲物”的分析,若说其“会玩文字游戏”,若引“扭扭的《黛玉葬花》”等。不过,在主体上,还不说明对林黛玉之厌恶。而文章前的那三句题辞却是有深意的。“曾经的陶醉,是不能忘记的,谨此献给我的过去。”显然,陶醉是过去的,主体感情也是过去的,唯观点是现在的,但那现在的观点却代表不了现在的主体感情,即对林黛玉的厌恶毕竟不影响对她魅力及所谓“精神自杀”的分析。其实人的观点总是在变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开战是满有趣的。只有不断的开战,才有进步的可能,才有接近真理的可能,当然不排除相反的方面。 王昆仑在《红楼梦人物论》中对薛宝钗和林黛玉作了比较。他说“在形形色色的女性生活之中,作者又特意铸成了两种标准性格:一是正统派的功利主义者,薛宝钗为代表;一类是反正统的情感主义者,林黛玉为代表。”“黛玉在贾府成为一个锋芒毕露争强取胜的出众者,同时在精神上也抵触了社会给予妇女的规范;结果就以自己脆弱的生命去尝试那时代的冷酷与摧残,担任了红楼梦悲剧中的主角”。黛玉和宝钗,“性格是完全背驰”。“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宝钗把握着现实,黛玉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任自然的表现自己的性灵;宝钗代表当时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于是那环境容纳了迎合时代的宝钗,而扼杀了违犯现实的黛玉。黛玉的悲剧就是这样的性格与时代矛盾造成的”。宝玉和黛玉之间常常闹别,而和宝钗却从没有当面呕过气;这是说明宝玉和黛玉之间是本质上的一致和形式上的冲突,宝玉和宝钗是形式上的谐和而本质上的矛盾。”,( 引自韩进廉之《红学史稿》,1981年版,298页)作者在严肃的理性分析中,还是带着爱憎的,至少是“拥林”的。我引用其观点,无非是树个靶子。当然,其观点还有很大的可取之处,若两种标准性格的划分及其中的某些对比。但我以为,《红楼梦》中的悲剧主角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黛玉和宝钗的性格虽然在一些方面是背驰的,但又有很大的互补性,因为黛玉的主体是道家思想,宝钗的主体是儒家思想,中国古代有儒道互补的传统,再则脂砚斋所批的宝钗、黛玉“名虽二人,实则一身”是不能忽视的,宝钗、黛玉的判词合在一起也是值得深思的。说“宝钗在做人,黛玉在做诗”不假,其实宝钗何尝不是在做诗,黛玉又何尝不是在做人啊。大观园里的才女们做诗、做人是不可分割的,大抵都做到了“文如其人”,“诗如其人”。说“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不假,但宝钗何尝不需要恋爱,黛玉何尝不在解决婚姻啊,我们甚至可以说黛玉的精神自杀不在于没有进行好恋爱,而在于没有解决婚姻。说“宝钗代表当时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黛玉代表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其实是降低了二人在文化意义上的深度,宝钗代表了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而黛玉则是曹雪芹心中理想意义的文人。说那环境“扼杀了违反现实的黛玉”不假,然而那环境并没有容纳迎合时代的宝钗,反把“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悲剧留给了她。我以,一个社会的没落,不在于反叛那个社会的先进分子、觉醒者被那个社会无底的黑暗摧残和吞噬,而在于那个时代的模范,所需要的继承者,被那个社会无底黑暗的摧残和吞噬。这也正是我以为《红楼梦》悲剧主角是薛宝钗的原因之一。 当然,我之观点绝不仅是从树靶子中得出,我将按我的一套逻辑体系来阐释观点。 薛宝钗是《红楼梦》中最有实力的人物,它不仅征服了了林黛玉,而且征服了王熙凤,最终以宝二奶奶的身份出现;薛宝钗是《红楼梦》中最有魅力的人物,“有实力才有魅力”永远是真理,但薛宝钗的魅力不仅表现在实力,还表现在高洁的个性,博大的胸怀,隐忍的意识,注入薛宝钗精神世界的隐忍意识,更具有中国气派中国作风,更能代表中国走科举之路的文人的悲剧命运,它与注入林黛玉精神世界的隐忍意识,共同树立了两座隐忍的丰碑;我们不能否认薛宝钗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正统思想的卫道者和维护者,但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并且她在充满血腥味的贾府中保持了清白;从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角度讲,薛宝钗两方面都是失败者,而这正预示着封建社会的没落。在爱情与婚姻,薛宝钗除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在这里,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悲剧无能为力的话,那么他直接制造了薛宝钗的人生悲剧;在人类前途的选择上,薛宝钗选择了入世,这对每个时代、每个社会都是最重要的,只有入世才能维持,延续或者打破、推翻一个社会,贾宝玉的出世,虽不失为对封建末世的一种反抗,但毕竟是脆弱的,并且那种色空观念及大彻大悟带来的只有堕落。 (二)最亮丽的北极星 高中时,曾看到一个观点:《红楼梦》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有很巧妙的相互克制关系,即林黛玉能克制王熙凤,却被薛宝钗克制;薛宝钗能克制林黛玉,却被王熙凤克制;王熙凤能克制薛宝钗,却被林黛玉克制。造化真是捉弄人,竟让她们陷入如此尴尬、无奈而有趣的关系网中。咋看这一观点,也没太大问题。只是说林黛玉能克制王熙凤吧,不免让人惊诧一番,凤姐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么被如此孱弱的小姑娘克制?况且,凤姐在后来所使的掉包计不是加速了林黛玉的精神自杀么?我们说王熙凤是很会玩弄权术的,若“酸凤姐大闹宁国”那一回,毛泽东就极口称赞她的斗争策略,即“有理、有利、有节”。可这一切,在林黛玉的眼里只是花儿胡哨的鬼把戏罢了。林黛玉作为一个存在,其意义不在现实中,而在理想中。诚然,林黛玉能识破凤姐的大部分诡计,因为凤姐的“寡头政治”是很明显的,但她也只能识破而已,她不能阻止其使用。再则,凤姐对木石前盟是大有支持、赞助的,好象凤姐与林黛玉之间不应存在克制与被克制的关系。但此点终究不好说,还是搁置再议吧。观点认为薛宝钗能克制林黛玉是令人信服的,可说她被凤姐克制,我就不以为然了。凤姐的管家婆地位终于被宝二奶奶替代了。总之,我觉得:在这三个人物中,薛宝钗的手段、能力、心计是最厉害的,林黛玉与王熙凤都为其所制。又基于王熙凤是胭脂队里的英雄,我们把她命中的克星薛宝钗推为《红楼梦》中最有实力的人物。她就是最亮丽的北极星。 “臃肿本为雅客心” 公元前237年,韩国派水工郑国赴秦作间谍, 被秦发觉后,宗室大臣建议秦王下令驱逐所有的客卿。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外,因此上书劝谏,故有了名篇《谏逐客书》。我们说林黛玉、薛宝钗的入贾府,大致类似于客卿入秦。客卿在秦国基本把持了朝政,要么怎会引起秦宗室大臣的排拒呢?林黛玉作为客卿贾府,一则寄人篱下,唯有外祖母可依,然母亲贾敏的亡故,不免使关系隔了一层,二则游手好闲,多愁多病,决无问津权力之想,这也为其婚姻失败张了本,薛宝钗亦是以“客卿”身份进入贾府,不过其母兄、家业尚在。当然为贾府所重视。她进入贾府为本家前途着想很多,“韶华休笑本无根”,可是她偏偏找到了“根”。她入长安本是为了被选入宫,光耀门楣的,不得已而求其次,在贾府自然凯觎权利和宝二奶奶的地位了。 好像两位客卿进入贾府本就是为了争斗一番的。从当时情势来分析,宝钗是处于劣势的。一则,林黛玉先入为主,已征服了宝玉的心,所谓“先来后到,疏不间亲”;二则,林黛玉是锋芒毕露、毫无忌惮的人物,一开始她就采取了攻势。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写道: 这里宝玉又说道:“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玉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产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要吃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一面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是嬉嬉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 我们说黛玉的奚落与其说表面上对着宝玉,不如说实际上在向宝钗挑战,这大概是二人的第一次交锋。黛玉虽占尽风光,但早已输了宝钗一招。宝钗之“不去睬她”,自是一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风度,一种包容一切的大度。她一方面向宝玉透露了金玉良缘的信息,以牵制木石前盟;另一方面与宝玉保持一种距离,对黛玉的进攻取守势。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宝钗究竟爱不爱宝玉?在我已有的记忆里,大概是不爱的。她与黛玉之争,完全是为了婚姻。我在想,若是黛玉能有比较旷达的态度,认识到宝钗之目的与己之追求毫不相干,即婚姻与爱情毫不相干,一心一意的恋爱,作宝玉的一个情妇也无不可啊。然而黛玉之成为其为黛玉,就在于她的反抗、与宝钗的争夺。对此,我是很反感的。如果还事件以本来面目,打情骂俏而已;如果胡乱拉扯一通,就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了。不管其中谁是谁非,我所关注的只是宝钗的风度、手腕、智慧,这些都是我佩服的。相信从中会学到不少东西,但这与林彪学到的不同。 如果说,二人斗争一开始的,宝钗就取于守势的话,那麽过一段时间后,针锋相对就成了主旋律,这是最精彩的,也是应该为宝钗鼓掌的,如果还闲不够的话,大可摇摇头、晃晃脑、跺跺脚。若宝钗生日时,给宝钗念的那首《寄生草》:“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首曲子是大有豪气的,在电视上听宝钗念完之后,唯有拜服,宝钗到底是宝钗,绝无半点小儿女之态,若花和尚有幸见到,也要引以为同调啦。当然,我绝不会想到宝钗在教训宝玉,“你要是再离经叛道,不留意于孔孟间,看了么,你的下场也会和花和尚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很不幸的,或许这才是真实含义。而黛玉的反击,表面上却很脆弱,至少电视上说那句“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已是泪眼汪汪,再加大气球红红了。次则,作为观众,知识不免有限,谁知她们玩的什么把戏。若细究的话,还是有深意的。《山门》自上宝钗所点的那出戏了。《装疯》是《敬德不伏老》中的一段情节,写唐代名将尉迟恭装疯被徐劼所识破的故事。表面上看,黛玉那句话奚落宝玉“装疯”,实则骂宝钗点《山门》那出戏是“装疯”,其诡计迟早会被人识破的。从这场争斗来看,双方打了个平手,半斤八两。 后来,大约史湘云也到贾府来了,并且还有个金麒麟,能和通灵宝玉配成一对。所谓红学家者,当即抓住这根稻草,从各个方面分析论证,于是乎惊人的结论出来了:最后成为宝玉妻子的不是宝钗,而是湘云。对其中的理由,我只觉得一条有意思,即《红楼梦引子》与《终身误》打了起来,并且头破血流,一个说“怀金悼玉”,一个说“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两个曲子显然以宝玉的口气出来的,既然宝玉最恨“金玉良缘”,为什么还要“怀金”呢?既然“怀金”就不能恨“金玉良缘”了。若是“金”为“金麒麟”就大有道理了。不管怎样,金麒麟的出现对黛玉的打击是很大的。于是,与湘云的针锋相对开始了。而宝钗呢,则以大度、精明收服了湘云,故而湘云对黛玉说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呢?”宝钗真真是智慧之人,转移斗争视线的应该是最明智的。另外,在二十七回宝钗使的那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大都被人引来论证她的歹毒心肠。可我认为,对付小性儿的人,就应那样,有什么好客气的。如果不让张狂之辈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那还了得。当然,我之分析排除了阶级、社会的因素,而只重个体的人、人生。这一时期的斗争,大约是比较缓和的阶段,正面的冲突大抵没有。 由被动的防守到针锋相对的斗争再到争取各方面的力量,宝钗的隐忍也足够了,她要爆发了,她要进行反击了。黛玉在行酒令时失于检点,将《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要知道这在封建社会里这些书如同现世的武侠小说一样,不允许小孩子看的,而宝钗则抓住了把柄,进行反击。这是二人关系的转捩点,如同西安事变是国共关系的转捩点一样。让我们欣赏一下宝钗杰出的才能与智慧吧。“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你跪下,我要审你。”“你瞧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道哪里来的。”宝钗在斗争中终于掌握了主动权,迈出了征服林黛玉的第一步,这可让拥林派大大的不满了,他们甚至给黛玉拟出了反击的话语:“你不也是千金小姐么?你不也是不出闺门的好女孩么?我说什么与你何干?”诚然,如果黛玉施展出与宝玉斗口时的辩才,宝钗也只有作罢。然而宝钗的进攻,是突然的,奇袭式的,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讲的“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她这样做正是让黛玉之才没有施展的机会,于是便开始了一番说教。从说教中,我们看出宝钗也读过那种书,只不过是“批判性阅读”罢了。她所说的“最怕见了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正中了黛玉的心事。若“西厢记妙词通戏文,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若“每日价情思睡昏昏”,是的,杂书的确移了她的性情,她痴于情而至死不悟即是明证。宝钗的说教,虽成为批判的对象,但对黛玉不能说没有丝毫的关怀。最主要的,黛玉心中的宝钗已非昔日的宝钗了,她们开始了接纳了。只有彼此接纳,我们才能释放自己,发展自己。如果争斗不休,我们就不堪重负,我们将过早地告别这个世界。告别斗争,告别革命,或许将是世界的潮流,或许将是人类心底的呼唤。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宝玉作为黛玉之知己尚有如此疑惑,可见宝钗的厉害。从“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那一回中,我们可以看出宝钗与黛玉互为知己的乐趣。如果在革命战争年代读到那一段,我们会想黛玉上当了,受骗了;如果在和平年代,我们会想那真是美丽的童话。宝钗来探黛玉,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打动了黛玉。她叹道:“你素日待人是极好的,然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以前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记得,读到这一段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笑抑或冷笑。黛玉往日无错,今日却是错。也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对这种和解、接纳大为不满。我有时在想,黛玉是不是在讽刺宝钗?然而,故事的发展终于使我打消了这念头。这对宝钗来说是巨大的成功,外交的灵活换来了赤诚相待,这是很厉害的驭人之术。所谓“名虽二人,实则一身”是不是与她们的接纳有关呢?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进行了深刻的对话,并且现实主义控制了理想主义,这在封建末世是很糟糕的,至少打击了理想主义的反抗性。而我们从和平年代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一种和谐,儒家的天人合一与道家的天人合一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统一。以前反对的,现在却要赞成,大抵“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完成接纳以后,宝钗也确实在许多方面回护了黛玉,若湘云讽刺黛玉时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的”,而宝钗在言语上皆顾及了黛玉的面子。黛玉形象在宝琴心中的高大,也有宝钗的很大功劳。在续著中,宝钗经历了家世之变,曾寄诗给黛玉,其目的我们不用多说,只看前面的文辞,即足以令天下有良知者掬一捧同情之泪了,更何况黛玉之至情至性者。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转,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携维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在一切乱遭遭的情况下,宝钗居然有余暇来固住黛玉之心,也真可以了。最重要的是,这种知己关系一直维持到黛玉之死,并且做到了让宝玉成了怨恨的中心,成了替罪羊,续著中,宝钗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好的,我在怀疑高鹗的能力,为什么宝钗前后判若两人呢?人的性格总是在发展的,但我不相信宝钗会那么坏,是不是生活给她的苦难太大了。 宝钗之征服黛玉在主战场上是那么打的,但她的优势太大了,以至于在能力上我们还看不出她有过人之处。然而,我想起了陆游的一句诗:“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孙子兵法》讲,用兵要“以正合,以奇胜”。具体到此事,宝钗的主要工作还是在外围进行的。她讨好了贾母,博取了王夫人的欢心,控制了凤姐,这对婚姻的表面成功皆是有好处的。因为在封建社会里,“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宝钗深知这一点,并调动了主动性,理顺了各种关系,故而成功了。然而,她只忽视了一点,即与宝玉的感情。这是她悲剧的重要原因。 不管怎样,薛宝钗征服了林黛玉,从防守到相持到进攻最后完成制服,这完整的反映了她的手腕、智慧和能力,而以一贯之的东西则是隐忍。薛宝钗成功了,是的,“臃肿本为雅客心”,如果说她用这一套来对付林黛玉,是杀鸡用割牛刀的话,那么对付王熙凤,那才真正显示了她的实力。 “玲珑自识俗人眼” 不管如何“机关算尽”,不管如何“误了卿卿性命”,不管大厦终倾与否,不管群芳散尽犹未,不管身前身后毁誉如何,不管人世变幻、能定与否,她都是一个人物。她的才能、智慧、实力让多少须眉甘拜下风;她的歹毒、阴险、狡诈让多少良善之人受尽苦难;她的努力、心计以及最终的悲剧下场,让多少有相同抱负的人们为之扼腕长叹。或许,她太厉害了,以致人们把她当作了那部书的主人公。其实,那样一本自成宇宙的书,难道非要找主人公不可么?只要那人物的形象,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就足够了。 诗云:烨若神妃恍若仙,侯门如海手遮天。 三番整饬荣枯后,八面玲珑哭笑间。 心计似霜还似雪,繁华如水复如烟。 冬林席卷黄泉路,凡鸟奇才谁又怜?(拙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是贾府在末世所处的情形,具体说来大约有五种弊病;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事推诿;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矜束,无脸者不能上进。对此,她是了如指掌的,在她掌权后,便以高压政策进行改革,成效还是挺明显的,不过怨言是少不了的,再加之她不能大公无私,反而中饱私囊,终于导致了威信的下降。这些,我不愿说什么,我也没有能力说什么。惰性已使我不愿重读那本书了,而说到底我只读了三遍,所以哇哇乱叫的时候,还是要讲究分寸的。我所要关注的是凤姐与薛宝钗的关系。 凤姐的判词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此诗的关键是“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解释方法,脂砚斋批云“拆字法”,可怎么拆,莫衷一是。为了方便,暂取一种:“一从”即“自从”;“二令”为“冷”,“三人木”则为人来,合为“自从冷人来”。“冷人”者即是吃冷香丸长大的冷美人薛宝钗。自从薛宝钗以宝二奶奶的身份出现在贾府,凤姐便从权力的巅峰跌落下来。其实,用拆字法是很牵强的,我很欣赏做如下的解释:凤姐开始积威很重,有什么吩咐,下面人都要乖乖听话,即“一从”;随着寡头政治的发展,人们不再那么顺从了,于是要下严令了,即“二令”;到最后,她终于成了“空军司令”,谁也调动不起来,所以说“三人木”。这个过程,正是凤姐在掌权中所经历的,概括了她的一生,更能与“哭向金陵事更哀”相衔接。宝钗与凤姐的争斗还是不能抹煞的,但她们几乎没有正面的冲突。宝钗大抵运用了蚕食的方法,完成了夺权。当然,最后权力的获得是毫无意义的。 宝钗之守拙很迷惑人,凤姐就说她是木头,问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所以凤姐喜欢黛玉却绝不喜欢宝钗。但由于宝钗的地位、心计、灵活的外交,凤姐不能不容让她。如给她过十五岁生日时所弄的排场。凤姐或许料到了这是她潜在的最大敌人,因为宝钗更有实力成为宝玉的妻子,尽而取代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于是,她支持了木石前盟,而这种支持是对私心的最大满足。如果细究凤姐权倾贾府、炙手可热的时期,薛宝钗真真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宝钗终是有机会的。凤姐在穷奢极欲的“元宵夜宴”之后躺倒了。为了维护颓局,出现了“探春理家”,实则是李纨、贾探春、薛宝钗“三驾马车”的联合执政。她们以兴利节用为纲,推行所谓新经济政策,加重对下层的剥削,在此处,我们大可不必理它。重要的是,这“三驾马车”谁是中心?我说过,在复杂事件的分析上,我是无能为力的,不妨抄一段: 按名分,“三驾马车”的座次是李、贾、薛;实际上,由于李纨是个所谓“尚德不尚才”的木头人,实权自然要落入庶出小姐探春之手。对此,王夫人是不放心的。因此,她才派薛宝钗这个心腹亲眷“破格”参与,为她充当“耳报神”的特别使命。薛宝钗这个孔孟之道的顽固卫士,垂诞于“宝二奶奶”的金交椅,对于贾府的兴衰十分关心。在参与“三驾马车”的联合执政后,她一反“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常态,显得十分活跃。她以“温柔敦厚”的“长者”面目,处处压制贾探春、当贾探春慨叹“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都是值钱的”时,薛宝钗这个大观园唯一认得当票的小姐,立即嘲笑她是“世事不知”的“膏梁纨姱”。当贾探春随便说了一句朱子的文章不过是“虚比浮词”时,薛宝钗马上找岔儿批评贾探春“利欲熏心”。更有甚者,当她们召集家奴宣布“新经济政策”出笼时,薛宝钗竟然独一无二的对家奴们发表了洋洋千言的演说,摆出了管家奶奶“舍我其谁”的姿态。 对于此段分析中的爱憎,我不以为然;但无疑突出了宝钗的实力,我以为这是正确的。“三头政治”是在“寡头政治”受挫后出笼的,可以说本身就是对着凤姐的,而真正操纵“三头政治”的却是薛宝钗。我们甚至可以说,薛宝钗巧妙运用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让探春成了对付凤姐的急先锋。在“抄检大观园”那一回中,探春那段让后人赞叹不已的发言,表面对着奴才婆子们,可锋芒却指向凤姐,以致凤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宝钗呢,作为特殊的亲戚,成了保护的对象,当然低等的亲戚,若黛玉,亦被这股恶凤侵袭。宝钗毕竟是知趣的人物,事发后,即退出大观园,以此为标志,大观园文人集团走向了解体。这大抵是宝钗与凤姐斗争的转捩点,主动权终于留给了宝钗。在以后,宝钗走向宝二奶奶的进程中,凤姐成了不自觉的工具,掉包计的使用即是明证。我有时在想:凤姐若能与林黛玉联合起来,大约还能抵得住宝钗的攻势。然而,很不幸的,一则她们各自为战;二则凤姐身不由己;三则黛玉已被征服。宝钗之实力让人叹为观止,然而她为什么要生在末世呢?如果在盛世,她的实力不能更多的转化为魅力么? 薛宝钗实力之总结及文化魅力之描述 如果要总结一下薛宝钗的实力,应该注意两个事实:她利用史湘云牵制了林黛玉;她利用贾探春牵制、打击并最终击溃了王熙凤。这就是薛宝钗的魅力,这就是移花接木的魅力,这就是斗转达星移的魅力,这就是乾坤大挪移的魅力。雄厚的实力加超人的智慧构成了薛宝钗魅力的主体。然而,这种魅力不免让人无法接受,一则所谓“借力打击”易被视之为小人伎俩,被正经人嗤之以鼻;二则对林黛玉的同情让人们深恨薛宝钗;三则对王熙凤之扼腕长叹,让人们更易由凤姐之残酷歹毒以及悲剧下场联系到虚伪的薛宝钗,进而诅咒之。如果说这三个理由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第四个理由就不免怀有私心了:薛宝钗的智计太惊人了,那智能计的运用唯能让人仰视而不能逼近,更不能东施效颦,揣摩一二,于是便大加贬斥。其实,妒忌之心人皆有之,但顶重要的是要尊重那智慧,而不能亵渎了她。另外,薛宝钗可能有虚伪的成份,这是与其隐忍的意识相联系的,但她决不是小人。如果用阶级的观点来看,薛宝钗还代表着某一集团的利益,而小人大多是“无业游民”,本身不代表任何集团的利益,而只夹在各个集团之间,献谄献媚,挑拨离间,且最终成为牺牲品。而薛宝钗呢,却具备利用小人的实力,但我们不免惊奇的发现,她又何尝利用过小人呢?她利用的皆是和她有同样分量的人物。是的,有实力就有魅力。我说过,她的主体魅力是实力加智慧,如果乱拉扯一点,就是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了。 像描述林黛玉的文化魅力一样去描述薛宝钗的文化魅力,我是做不到的,这大抵是以前的偏见造成的,但为了告别过往,还是要勉为其难的。 “百花丛中最鲜艳”,是的,牡丹花是具有国色天香的百花之王,“我本蓬莱百化仙,与君相聚不知年”,美丽的幻想,迷人的仙境,超脱的心态,是最适合于欣赏牡丹了。而文人的吟咏,也为牡丹花增色不少。皮日休诗云:“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罗隐的《牡丹花》云:“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是的,如果花能解语,一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这美人却是冷美人。“冷”在何处?典雅端庄,雍荣华贵自是人间富贵花的本色;冷漠无情,让人保持一种距离,则有雾里看花的朦胧美。宝钗作为为牡丹的化身,在诗作中处处带着牡丹味,如《咏自海棠》那首: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薛宝钗的确是含蓄蕴藉,为了珍重芳姿,白天还要关上门,就少了上锁,不过,在盗窃事件屡屡发生的情况下,终于上了锁;其实,这是心灵的锁,心灵的大门永远不向别人敞开,只默默的忍受着苦难,实令人伤心;林黛玉之“半卷湘帘半掩门”,至少心灵是开放的,且有互为知己之人,在二人的世界里心灵是相通的,在苦难中则是最大的蔚藉,而其所谓“半”者,大约有三层含义,一则末世的重压,不得已;二则风流别致;三则女孩儿家的娇羞与生俱来。林之“碾冰为土玉为盆”,实是奇思妙想,可推为理想主义的最高境界,薛宝钗之“自携手瓮灌苔盆”虽显作作,但毕竟来自活生生的现实,所以我喜欢。 牡丹花被誉为国色天香,不假,但她首先是花。然而在群芳斗艳的季节里,她总是珊珊来迟,待到她占尽春光之时,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没有人呼唤“春且住”,甚至在盛开时,能感喟“是耶,非邪”的人亦寥寥。一旦风雨摧残,她也只有“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散应随风”了。而这正是薛宝钗的命运,不仅正统的社会抛弃了她,甚至社会的反叛者也抛弃了她,中国式贤妻良母的悲剧在她身上得到了体现。这是对牡丹或人物的嘲笑么?这是对隐忍意识的否定么?这是对博大胸怀的捉弄么?我以为不是的。“任是无情也动人”,无疑是牡丹式人物的特质,其魅力正在于“无情”。不要设想“道是无情却有情”,“无情”就是“无情”,其实人类的感情是最不可相信的,泪水、哭泣能带来什么,有什么用。要让人可怜么?如果要让人可怜,我们才有活下去的勇气的话,我宁可死掉。我佩服于连,“不属于任何集团”,不寻找任何支持力量。说到底,我是不识可怜之人。当然,薛宝钗之所谓“无情”,与我有很大不同,她是寻找支持力量的,隐忍意识、博大胸怀都是好的,之所以没有好的结果,皆是封建社会的没落造成的。即使排除社会的因素,也很难如愿以偿的,所以羊祜的那名言“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千古流传。 在宝钗之魅力中,是不是应有高洁的个性这一条呢?“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还看不出什么。“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大约可以说明宝钗之高洁了。但细品味,这曲子何尝不是在对比中进行挖苦讽刺呢?唉,拥林派总是那样的。薛宝钗之高洁是一定的。她吃冷香丸虽被人讽刺,但那毕竟反映着世俗的高洁。其实,我们一般意义上的高洁是大有问题的,仿佛只有异世高标、金鸡独立、逍遥世外才是高洁,而只要一入世、一办具体事务、一摸到钞票便成为禄蠹了。“出污泥而不染者”,还是大有人在的。湘云的那句“是真名士自风流”,无疑在揭某些假清高之人的疮疤。而宝钗,作为广泛意义上的高洁者,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宝钗之深晓世情,且以批判者的面具出现,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何尝不是在反衬自身的高洁? 如果要深入剖析薛宝钗的文化魅力,必须抓住其核心,即隐忍的意识,也唯有此点,她才可以和林黛玉在文化魅力上争衡。为了裨补前文之疏漏,也为了论述方便,我将在对比中剖析二人的隐忍意识。 原载:惠稿 原载:惠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