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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只为风月情浓——林黛玉、薛宝钗的“儿女之真情”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毕全忠 参加讨论

    《红楼梦》第一回里,作者曹雪芹借僧人“茫茫大士”之口,批评历来的爱情小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而《红楼梦》则“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怎么不同?《红楼梦》是充分地“发泄”了“儿女之真情”。“儿女之情”即人的情爱,是人性中最深刻、最隐蔽的部分,是人性的集中体现。《红楼梦》“发泄”“儿女之真情”,是对人性的深刻发掘。这是《红楼梦》思想艺术的深刻之处,也是它艺术魅力的主要来源。
    情爱的描写,是《红楼梦》刻画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而情爱的雅与俗、丑与美、善与恶本身就包含着道德的褒贬,这又是《红楼梦》教化作用之所在。例如贾政,似乎是没有情爱的“正人君子”,但他也有一妻二妾共三个老婆。正妻王夫人是个伪善之人,十分可厌,贾政跟她生育了二子一女。一个妾就是赵姨娘,亦非良善之辈,贾政也跟她生育了一儿一女。贾政的情爱之低俗不言而喻。《红楼梦》中的人物,不管是贤、良还是愚、不肖,他们的情爱,不管是美、雅、善还是丑、俗、恶,都很真实,都是“真情”。同是美、雅、善,或同是丑、俗、恶,各个人物又都有自己的个性,绝无雷同。对主要人物情爱的发掘,更是深刻、精彩,使得他们的形象饱满、生动、鲜活。从曹雪芹的构思来看,“金陵十二钗”都是“风月情浓”的“风流冤孽”,都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挂了号”的。但她们的风月之情各不相同。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是《红楼梦》里三个最主要的人物,《红楼梦》着重写的是他们青春期这个人生阶段的“儿女之情”,他们的爱情悲剧是全书的主干。作者通过他们爱情悲剧故事,深入地发掘了人性中最隐蔽的“儿女之情”,深刻地揭示了人性与封建宗法制的深刻矛盾与剧烈冲突,演绎了人性被封建宗法制压制、戕害、摧残的社会大悲剧。作者对他们的“儿女之真情”发掘、描述之深刻、精彩,当然更胜于其他人物,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美学理想,表现出杰出的文学创造才智。本文只分析林黛玉与薛宝钗这两个女性的“儿女真情”,关于贾宝玉,则另有专文详说。
    

世外仙姝寂寞林


    林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边”的一株“绛珠草”。为报答“神瑛使者”的“灌溉之恩”,她心中“郁结”着一股“缠绵之情”,陪神瑛“下世历劫”。在尘世中,林黛玉是上层社会的千金小姐。林黛玉父祖几代都是官宦。父亲林如海是朝廷委派的扬州“巡盐御史”,监管江淮盐商,既有权又有财。她极其聪明,有很高的文化修养。第三回写她的形象是:“两湾半蹙蛾眉,一对多情杏眼;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涙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皎光照水,行动时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进贾府后她进入了青春期。这样的年龄,正是情爱萌动的时期,对爱情有着朦胧但却强烈的向往,这是人的天性。这时极易受外界情爱因素的影响。对她这样的豪门千金来说,影响最大的就是文学书籍了。
    西厢妙词
    林黛玉接触描写儿女风月之情的书是在进了贾府之后。第二十三回写她“葬花”时从贾宝玉手里要来《西厢记》,立即读了起来:“从头看起,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词”。《西厢记》写张生与莺莺的儿女之情,真是“淫邀艳约”“私讨偷盟”“风月情浓”。林黛玉这位千金小姐却读得如此投入,越看越爱看,曹雪芹真实地“发泄”了青春期少女内心情爱之欲的萌动。在此之前,林黛玉虽与贾宝玉坐卧饮食皆在一处,但天真烂漫,毫无猜忌。《西厢记》成了她内心儿女之情的“催化剂”。其他如《女孝经》等宣扬封建道德的书被抛在一边了。第二十六回,写林黛玉在潇湘馆昼卧时长叹了一声,竟背起《西厢记》中的词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正好被贾宝玉听见,她“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假装睡着了”。可见儿女之情常在心中不去。第四十回,写刘姥姥到贾府,吃饭时大家作弄她。说酒令时,轮到林黛玉,她怕说错了被罚酒,竟脱口说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纱窗也没红娘报”这两句。前句出自《牡丹亭》,后句出自《西厢记》。可见她不仅读了《西厢记》,又读了《牡丹亭》了,肯定又是贾宝玉提供的。《牡丹亭》写男女爱情更是生死缠绵,其中还有一些色情描写,也是大家闺秀禁止阅读的。林黛玉不仅读了,而且背下了,还在众人面前脱口而出地应用到酒令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成天跟贾宝玉在一起,她向往爱情的“儿女之情”越来越强烈,对贾宝玉产生了爱情。
      “为的是我的心!”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开始较朦胧,是不自觉的流露。主要表现为对贾宝玉的关心和很在乎贾宝玉对她的态度。第二十回写贾宝玉在薛宝钗那里呆的时间久了,林黛玉就不高兴了,不理贾宝玉,两人争吵了一回。贾宝玉作了许多解释、安慰。林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贾宝玉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呕人难受。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反倒把青坎披风脱了呢?”这是林黛玉第一次显示了对贾宝玉的爱情。他们两人都说为的是自己的“心”。此时他们还不很明白,这个“心”便是爱情。之后,林黛玉对贾宝玉的言行更是敏感,时时留心、处处计较,因此而不断争吵,时常流泪。每次争吵都是贾宝玉认错、劝慰,两人仍归于好。可以说,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执着于每一点上。
    林黛玉的情感是高洁的,不涉及任何低级趣味。她自尊心极强,在情感问题上更是如此,非常敏感。第二十三回写她“葬花”,从贾宝玉手里得到《西厢记》就读起来。贾宝玉问她:“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没有大加赞赏,只是笑道:“果然有趣!”一点没有失掉大家闺秀的身份。接着贾宝玉情不自禁地调笑她:“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林黛玉听了顿时大怒,说宝玉欺负她,要告诉宝玉的父母!宝玉即刻赔罪,发誓赌咒,保证不再犯,她才罢休。可是,贾宝玉并没有改过。到第二十六回写贾宝玉早上到林黛玉住处去,黛玉的使女紫娟给他倒茶,他旧病复发了,又念起《西厢记》中的词:“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駌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句更不堪了,林黛玉听了“登时撂下脸来”哭着说宝玉取笑她,她成了被男人们解闷的了。对这些低俗言行林黛玉是决不容忍的。这些细节,雕刻出林黛玉这个“世外仙姝”情感的高洁。
         求近之心
    林黛玉与贾宝玉在恋爱中的“儿女之真情”,在第二十九回中有非常细致而真切的描写。贾母带着众人到清虚观去打醮祈福,看演戏。清虚观的张道士巴结贾母,给宝玉提亲。这使爱着林黛玉的贾宝玉大为恼火,心中很不自在,回到家里生气。黛玉因中暑了也回到潇湘馆,宝玉去探看她。林黛玉知道宝玉是喜欢热闹的,就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她这话本来是好意,是说不必记挂她。可是,贾宝玉心里正生着张道士的气呢,因此错以为黛玉是奚落他。“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因此他大动肝火“立刻沉下脸来说:‘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一听此话也动了气,“便冷笑了两声”说:“‘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她指的是“金玉良缘”,暗指宝玉与宝钗,这正是贾宝玉最不爱听的,就更来气了:“贾宝玉听了便向前来质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知道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是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这又触到了宝玉的恼火之处。两人越吵越乱,林黛玉把她给贾宝玉的那块玉编织的缨络也剪短了,而贾宝玉也发誓不再佩那块玉了。本来贾宝玉已爱上了黛玉,“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结果闹得阖家皆知,贾母、王夫人等全赶来大观园看究竟是何大事。大家一看,又没有什么大事,便把伺候宝玉、黛玉的丫鬟责骂一顿了事。这次吵架曹雪芹写了八页多,三千多字,对他们两人的神态、言行、心理、情感写得非常仔细,并以在场旁人的言行、情感作陪衬,把开始恋爱中的青春期年轻人复杂的内心世界真实细腻地描绘出来了。今天的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读来也会觉得感同身受,真心地谈过恋爱的人都会有类似的体验。古今世事事虽然不同,情却相通,皆为“儿女之真情”。这次吵架,最后仍是贾宝玉主动陪不是,林黛玉跟贾宝玉之间的感情却更进了一步。
     从不说“混帐话”
    第三十二回是写林黛玉与贾宝玉恋爱最重要的重要情节。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丢失的金麒麟,去归还给贾宝玉。林黛玉听说此事,还知道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她无意中听到了贾宝玉跟史湘云的交谈。史湘云对贾宝玉说:丢了麒麟事小,将来别丢了官印。还劝贾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贾雨村这样“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贾宝玉听了大觉逆耳,很不客气地说:“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一点不给史湘云面子。袭人在旁劝慰史湘云,说有次薛宝钗也这样劝宝玉,结果也受到宝玉的羞辱。贾宝玉说如果林黛玉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可见林黛玉从不向他说那些“混帐话”。林黛玉听了这番话,感到宝玉果然与自己心灵相通,是知己,大受感动。又感到自己孤立无援,无人为自己作主,且病已渐成,不能久持,不由得伤心落泪,就转身走开。正好宝玉走出来,见她落泪,又去劝慰,并向她表白感情,叫她放心。林黛玉听了,顿时感到“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推开手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这一段叙述看似平淡,根本不像谈恋爱,然而却把他们两人内心深处的情感表现得非常真切。两人“怔怔的”互相望着,什么话都说不出,他们的神情如在读者眼前。林黛玉“咳”的一声,包含着多少情感!这种情感无法说清楚,但却撼动人心。“一面拭泪一面推开手说:‘有什么好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说完头也不回竟去了”一个深情女孩子的可爱形象跃然纸上。没有夸张的表情和动作的描写,没有煽情的辞藻,没有一个字说到爱情,却字字都是爱情,形、声、情、理融合得天衣无缝。这个“理”就是他们的爱情是有共同的人生理想做基础的,那就是追求爱情的自主,鄙视官僚权势,决不向封建宗法妥协。这是全书写林黛玉与贾宝玉恋爱的最主要的情节。这个主要情节不仅支撑起了林黛玉与贾宝玉全部爱情悲剧的精神架构,也是《红楼梦》全书大悲剧的一个重要支撑。没有这个情节,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就显得平庸了,全书的爱情悲剧也会显得苍白无力。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是比较直率、外露的。她聪明,“心比比干多一窍”心思很重,但没有心机,没有设计把爱情跟婚姻联系在一起。这点连他们两人的女仆都看出来了。林黛玉的丫鬟紫鹃就劝林黛玉早点把与宝玉的婚姻定下来。而贾宝玉的丫鬟袭人则提醒王夫人,要求把宝玉搬出大观园,防范宝玉与林黛玉感情的进一步发展。袭人成了王夫人在宝玉身边的密探。她向王夫人告密的情事,书中没有明写,但晴雯的被驱逐就暗示了这点。袭人密告的肯定包括林黛玉,这从王夫人、贾母等对林黛玉的态度变得很不亲热就可以看出了。在贾府这个封建宗法制的领地里,林黛玉是既高洁且寂寞。唯一的知己是贾宝玉。他们不属于这个家长宗法统治的世界。他们是世外之人,不为家长宗法制尘世所容。
    

   山中高士晶莹雪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是明写,读者容易看出来。而薛宝钗对贾宝玉的爱恋却完全是另一种写法,是暗写,读者不易看出。研究者们历来认为薛宝钗对贾宝玉并没有真正的爱情,认为她心目中只有婚姻没有爱情,她是想通过与贾宝玉的婚姻“向上爬”,追求荣华富贵,是一种功利目的。这不完全符合书中的实际,不符合曹雪芹创作的原意。
     克己复礼的冷香丸
    第五回和第八回写薛宝钗的形象是:“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性。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但她也是“金陵十二钗”之一,也是“风月情浓”的“风流冤孽”。第七回以很长的篇幅写她的病和冷香丸,是暗中交代了她对贾宝玉的恋情。她“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即天生的情爱之欲,跟贾宝玉在一起就要发作犯病,就要心火旺盛,气喘咳嗽。这就是爱情,就要服用“冷香丸”把情感压下去。冷香丸的功效是“克己复礼”,使她保持了高贵淑女的形象,就如无丝毫儿女私情的“山中高士”,连聪明的林黛玉都没有看出她对贾宝玉的爱恋。冷香丸还有一个功效,就是迷惑了读者,致使他们看不清薛宝钗的情感世界。这正是曹雪芹为“瞒过阅者”而设计的艺术手法。看来曹雪芹的设计达到了预想的效果。
    薛宝钗对贾宝玉总是相敬如宾。薛宝钗极少直接向贾宝玉流露自己的真情。第三十三回写贾宝玉因蒋玉菡的事被父亲打得半死,眼也不睁、话也不说了。第三十四回写薛宝钗带着疗伤药去探望贾宝玉。“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就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嚈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冷香丸又起作用了,她“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者”这是薛宝钗显出的最温柔、多情的最可爱的形貌神态,这是全书唯一的一次。这次真情的流露,显示了她也是真情地爱着贾宝玉的。
    薛宝钗爱贾宝玉,更多的是从实处关切他。送药探望时,看到宝玉伤成这样,还细心地体贴她,她就在心里说:“可见在我们(指宝钗和袭人)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她常关心宝玉的将来,不希望他一辈子在女孩子队里混。第三十二回袭人就说,宝钗曾劝宝玉多与官场上的人和士大夫多接触,学些“仕途经济”,将来好在社会上“立身扬名”,可是却引起宝玉的反感。薛宝钗是个很实际的人,她爱一个人就会从大处、实处为他着想。而林黛玉则很浪漫,注重的是她的“心”即情感是否得到理解与尊重,把“仕途经济”、“为官作宰”等视为俗物,不屑顾及,不考虑贾宝玉的未来。这正符合贾宝玉的心意,使他们成为知己。同样是探望贾宝玉,薛宝钗带去的是实用的疗伤药,还乘机劝告宝玉,以后怎样不吃这样的亏。而林黛玉则是哭肿了眼睛,问贾宝玉是不是因此而改变了原来的性情,带去的是心灵的抚慰。薛宝钗爱贾宝玉,肯定也要考虑到自己的前途利害,但不能因此而否认薛宝钗对贾宝玉也是真心爱恋的。
       防微杜渐
    薛宝钗对贾宝玉的爱恋体现她的性格。她极有心机,凡是林黛玉涉嫌对宝玉的“儿女之情”她都很敏感,都要设计防范。第二十五回写马道婆用巫术使贾宝玉和王熙凤中了邪,快死了。幸好那一僧一道赶来救治,两人才醒过来,“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本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宝钗便回头看了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本来扯不上林黛玉的“姻缘”,可是宝钗敏感地觉察到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便在众人面前嘲弄她。这一手很厉害,目的是让众人对林黛玉与贾宝玉的关系引起注意,这可是很有力的监督。在众人的监督下林黛玉还敢再向前走吗?玩笑之中包藏着多深的心机!第四十二回写她教训林黛玉不该读《西厢记》等杂书,以免“移了性情”。表面看,她是真心爱护林黛玉,别人是不会如此关心林黛玉的,因而使林黛玉大为感动。可是,实际上这是对林黛玉的又一次警告和防范。薛宝钗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从不招惹是非,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她跟林黛玉并没有很深的交情,而且,第二十七回写她“滴翠亭扑蝶”,她还嫁祸於林黛玉呢,她何必要管林黛玉说什么酒令呢?问题就在于她已觉察到了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人的情感非同一般,而林黛玉又读了《西厢记》《牡丹亭》等写男欢女爱的书,这些书的影响作用宝钗是深知的。而且,凭宝钗的聪明,她肯定会猜到这些书来自贾宝玉。薛宝钗能不强烈关注吗?因此她要“审”黛玉了。这些都是暗写薛宝钗对贾宝玉有着强烈的爱情。曹雪芹这种“暗写”的手法很高明。表面上看,薛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实际上在爱情问题上她跟林黛玉一样,她的心也是执着於每一点上的,只是不表现出来而已。
    笑着斗法
    跟林黛玉一样,薛宝钗在情感问题上也是自尊心极强。当她的尊严、情感受到伤害时,可不像林黛玉那样只会哭闹,而会机智地反击,而且使人不能招架。第三十回里的一个情节非常典型而精彩。宝钗之兄薛蟠过生日,演戏请客。贾宝玉因前一天与林黛玉吵架,没有心情赴宴看戏。他和林黛玉等众人聚在贾母身边,薛宝钗也在那里。贾宝玉向宝钗表示歉意说,因身体不舒服,没去祝贺她哥哥的生日,还问宝钗怎么不去看戏。宝钗当然知道宝玉这是说谎推脱,就说:“我怕热。看了两齣,热的狠。要走,客又不散。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见宝钗戳穿了他,“不由得脸上没意思”,也想奚落宝钗,便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他不知好歹,竟然当众说宝钗胖,像祸国的杨贵妃!“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会,脸上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宝钗这个反击不得要领,甚是无力,因此还不甘休。可巧现场有个小丫头靛儿不见了自己的扇子,以为是宝钗藏起来了,就向宝钗要,说“好姑娘赏我罢!”机会来了——“宝钗指着她说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说的靛儿跑了”这是指桑骂槐,指靛儿骂宝玉,口气很厉害,把靛儿都吓跑了。宝玉心里明白宝钗是骂他,赶紧转身跟别人说话去了。林黛玉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齣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话中之意真是一箭双雕,讥讽了宝玉与黛玉吵架又向黛玉赔不是之事。可是贾宝玉还是不知进退,居然又对宝钗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齣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字!这叫‘负荆请罪’!”宝钗一点也不放过他们,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贾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真是唇枪舌剑!这场笑着的斗法,只有他们三人心里明白,在场的众人都不知就里,以为只是普通的聊天。倒是王熙凤聪明,虽是文盲,不懂他们说的具体事情,却也听出一些意思,看出宝玉、黛玉脸上发烧了,说:“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宝钗本想再乘胜追击,看到宝玉实在太羞愧了(而不是看到林黛玉太羞愧),也就“不为已甚”,一笑收之。
    好一个薛宝钗!平时雍容大方,不苟言笑,随分从时,然而涉及到情感之事却也毫不退让。这次她对贾宝玉、林黛玉一连进行了四次反击,一次比一次精彩。这是全书中她最厉害的一次显示。她的厉害和机智非林黛玉、贾宝玉之所能及。但也只有黛玉、宝玉才能让宝钗的厉害、机智得以发挥作用,别人都不是宝钗发挥的对象。就如诸葛亮有了曹操、周瑜、司马懿这样的对手才能充分显示他的才智。所以宝玉和黛玉既是宝钗的对手,也是她的知音。读者可以看到贵族豪门中,文化修养高的淑女们在爱情问题上是怎么冲突、争斗的。她们丝毫没有后来人写“三角恋爱”故事那些老套、庸俗的情调。
    尽管薛宝钗的智谋胜过林黛玉,却还是没有得到贾宝玉的爱情。贾宝玉真心爱的是林黛玉。原因就在于他跟林黛玉有共同的人生理想,志趣相同,心气相投,都不愿按照世俗宗法制度的要求去生活。薛宝钗是按封建宗法制的规则想事的,虽然也是真爱贾宝玉,而且很实际地为他的未来人生、事业着想。如果贾宝玉想在社会上立身扬名,薛宝钗绝对是个“贤内助”。无奈贾宝玉的志趣不在于此。因此,在爱情领域里,薛宝钗仍是个失败者,她是比林黛玉更悲惨的悲剧人物。但是,薛宝钗为自己的爱情如此执着地争取,联系到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探望时,她那娇羞怯怯、温柔多情的神情,她的“儿女之情”不也是真实而又美好的吗?曹雪芹对她的儿女之情并没有贬斥之意。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


    在爱情的领域里薛宝钗是个失败者,悲剧人物,但在婚姻方面她似乎是胜利的一方。八十回本《石头记》并没有写到她与贾宝玉成婚,但从脂砚斋的评语看,他们是结婚了。从现存的八十回的内容看,也显示了他们后来结婚的趋向。
    前面说了,薛宝钗智谋高深。皇商家庭又造就她很讲实际的思维方式。她有柔情,但不浪漫。她对待爱情是很实际地联系着婚姻一起考虑的。而林黛玉对待爱情则注重心灵的契合,柔情、浪漫而不顾现实,没有把爱情与婚姻结合在一起来设计。她们在婚姻问题上的较量,凸显出了各自的性格。
    远交近攻  
    涉及到婚姻问题,薛宝钗所使的心机更重。她对林黛玉的“不良情感”采取的是“防微杜渐”之术,涉及婚姻问题则更用“远交近攻”“移花接木”“釜底抽薪”诸法。“远交”就是讨好贾府长辈、笼络下人;“近攻”就是处处抑制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感情。薛宝钗的“稳重和平”本已使贾母等贾府长辈喜欢,她又很注意在细小事情上也处处迎合长辈的心意。第二十二回写她过十五岁生日,贾母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素日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这“深知”二字透露出她平时就非常留心长辈们的心性、好恶,以便迎合。
    她讨好长辈的心机在三十二回里更有入木三分的描写。贾宝玉调戏王夫人的贴身丫鬟金钏儿,王夫人打了金钏儿一个耳光,责骂她引诱坏了宝贝儿子宝玉,并把她撵了出去。金钏儿受辱后投井自杀。伪善的王夫人心理上有负担,薛宝钗忙去安慰王夫人。她对王夫人说:“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眼前贪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看,宝钗把金钏儿投井说成是失脚掉下去的理由,说得多么合情合理!她进一步安慰王夫人,说如果金钏儿真是赌气投井的,“有这样大的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这句话一说,王夫人的罪孽感便消除了大半。宝钗更进一步劝慰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意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的情了”宝钗还提出把自己的两套新衣服拿来给金钏儿装殓。薛宝钗要安慰长辈,那真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而又丝毫不露阿谀、讨好的痕迹。这一席话句句说到王夫人伪善的心坎儿上,为她排解了罪孽感,也可说是彻底征服了王夫人。还有比宝钗更合心意的儿媳妇吗?
    薛宝钗打动王夫人的关键之处是所谓“尽主仆的情”。主仆关系是封建宗法制的基石。主人害死了仆人,一是说仆人是“糊涂人,不为可惜”;二是说多赏几辆银子,主人便算是“尽情”了。这正是封建宗法制的道德。薛宝钗用来安慰王夫人的正是这种道德观。而迎合长辈本身,也是封建宗法制所产生的道德观。薛宝钗的道德观确实是封建宗法制的道德观。
    薛宝钗笼络下人也很有心机。贾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仆人是袭人。袭人对主人非常忠诚,是王夫人安置在贾宝玉身边的心腹、密探,因此是薛宝钗首先要笼络的人。第二十一回写宝钗到贾宝玉住处去,贾宝玉却在林黛玉那里。袭人向宝钗抱怨宝玉:“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见识。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钗本来是来找贾宝玉的,可是宝玉一来她却立即走了,连宝玉都感到奇怪。他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不回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作者这段叙述是话中有话。宝钗跟袭人交谈得“这么热闹”,见宝玉来了“方”出去。“热闹”和“方”字就透露了她们谈了很多内容,而且都跟宝玉爱跟姐妹们“闹”的“毛病”有关。宝钗对袭人的笼络、诱导不著一字,却全隐在这“热闹”和“方”字之中了。 果然,接下来袭人便以离开宝玉回去伺候贾母为要挟,以此来“规劝”贾宝玉,制止他与林黛玉、史湘云的亲密关系。笼络住袭人这样可靠的仆人,无疑为薛宝钗的婚姻增添了助力。
    移花接木、釜底抽薪
    在婚姻领域与林黛玉的争夺中,薛宝钗使出的最厉害的招数是移花接木和釜底抽薪。第五十七回写薛宝钗和母亲薛姨妈到潇湘馆去看望林黛玉。闲谈中薛宝钗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跟林黛玉说,她哥哥薛蟠相中了林黛玉,只等回家就要定了。林黛玉听了“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说:“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玩你呢!”可是薛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来做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薛宝钗此话虽带玩笑,却是她的真实心意,而且也不是毫无来由和毫无可能。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和王熙凤中了邪闹得合家乱作一团,大家都来看望。薛宝钗的哥哥“獃霸王”薛蟠也来了,他“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如果薛宝钗把林黛玉嫁给薛蟠的话头传了出去,传到薛蟠耳里,这个烧琴煮鹤的獃霸王,肯定会死乞白咧地要他妈和贾府长辈把黛玉嫁给他。凭薛家与贾府的关系,贾府也会同意这桩婚姻的。这样一来,薛宝钗就把竞争对手彻底解决了,而林黛玉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薛宝钗明明知道林黛玉与贾宝玉相爱,却使用这个移花接木、釜底抽薪之计,未免太毒了些。幸而薛姨妈毕竟老到些,知道宝钗之计行不通,没有把宝钗的话当真去做。
    至此,可以看出薛宝钗为自己的婚姻花了多少心机和工夫。她的心机工夫收到了成效,得到了贾府长辈们的欢心。薛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带头出资,众人跟进,为宝钗办了个热闹的庆祝活动,又设宴,又演戏。贾府长辈们都知道她“和平稳重”、“行为豁达”、“顾识大体”,下人们则说她“贤惠慈善”,袭人则更对她欽佩得五体投地。加上她本生得花容月貌、肌肤丰滢,这样的淑女当然是绝佳的婚配对象。因此,她与贾宝玉的婚配就成了贾府长辈心中的“金玉良缘”。薛宝钗依附于封建家长宗法制,在走向婚姻的道路上,她战胜了林黛玉。
     有爱无婚
    再看林黛玉,就不需多说了。她向来只重与贾宝玉的心灵相契,即“木石前盟”,从不为自己的婚姻而去讨好长辈。她对下人也是率性而为,从不笼络。贾府长辈对她的宠爱也逐渐消退。第四十五回点出她十五岁生日,可是贾母等没有为她过生日,与薛宝钗的十五岁生日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孤身一人寄居贾府,没有亲人为她做主。她父亲原是扬州巡盐御史,本来很有财。但她父亲一死,贾琏去代她料理父丧,全部财产几百万两银子都被贾琏吞没,她成了无财无势、无亲无友的孤女。她所有的就只有她孤傲的心,她为的也是她的这颗心。在宗法社会的世俗婚姻里,她注定是失败者。她是“有爱无婚”。婚姻本来是世俗之事,而爱则是心灵之真。林黛玉这位“世外仙姝”,原不该陷于尘世婚姻之羁绊的。贾宝玉也是如此,也只能是“有爱无婚”的。他们只适合生活在“爱神”警幻仙子所统辖的太虚幻境。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与林黛玉结婚为夫妻,他们的世俗生活会是什么景象?贾宝玉和林黛玉只有向家长宗法制低头,在世俗社会才能有存身之处。然而这样就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了。
    从无爱有婚到无爱无婚
    看起来薛宝钗是胜利了。然而,她与林黛玉所爱的贾宝玉却不是世俗社会里一般的贵族公子,而是视自己的人生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他因人生理想与黛玉相同,而与宝钗相左,所以他爱黛玉而不爱宝钗。即使他被迫与宝钗结婚,宝钗也不会获得他的爱情。宝钗是“有婚无爱”。这样的婚姻并非福报。不仅如此,从八十回本脂砚斋的批注中可以得知,贾宝玉最终还是“悬崖撒手”抛弃了薛宝钗出家去了。意悬悬一世心!薛宝钗的所有心机、工夫都白花了。都是“风月情浓”,林黛玉虽然“无婚”,但还有爱。“木石前盟”犹在;“金玉良缘”却成泡影。薛宝钗不但无爱,最终连婚姻也得而复失了。这种婚姻得而复失之痛,更甚于无得无失。她的悲剧比林黛玉更悲惨!
    薛宝钗既很美又有所憾;她既是强者又是弱者,既是胜者又是败者;她的“儿女之情”是如此强烈而又如此隐蔽,她的性格如此复杂,她的外表与精神世界是如此复杂的关系,要在舞台上、银幕上表演她这个形象是极其困难的。迄今为止,所有《红楼梦》的戏剧、电影、电视剧里,薛宝钗的形象都没有演成功的,都是非常失败的。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的只适合用文字来塑造,不能用其他艺术形式塑造,薛宝钗就是这样的形象。这就是文字作用的无可替代性。
    

怀金悼玉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个“红楼梦引子”正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的情怀。开天辟地以来,风月之情是人的本性。在那无可奈何的岁月,往事伤怀;孤寂之时,思亲怀友,忆旧悼亡;己则半生潦倒,无可如何,而向日闺阁中人又历历在目。凡此种种,感悟于心,遣诸笔端,便成“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怀金悼玉”是《红楼梦》全书的主干。《红楼梦》固然也寄托着作者曹雪芹对故旧的怀、悼之情,但《红楼梦》不是一部回忆录,而是一个空前的美学创造,一个艺术杰作。美的力量是超时空的。曹雪芹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如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让众多读者至今仍在对他们“怀”和“悼”。《红楼梦》的成功之处,首先在于深入细腻地“发泄”了“儿女之真情”,对人的情爱的演绎超过了任何文学作品,而且至今无人能及。
    传其大概
    古今中外,怀、悼爱情之作多如牛毛,其中不乏佳构。但正如第一回里“茫茫大士”所说,“历来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爱情是人类最复杂的情感,很难说得清楚。爱情的表现更加复杂,而且因人而异。人们在面对重大事件、激烈冲突时,爱情往往是消隐和变形的。而在“一饮一食”的日常生活中,爱情却会有自然真实的流露。写矛盾冲突比较容易,而通过日常生活琐事描写人物真实的情爱,则很容易流于繁琐、平庸、一般化。没有对人性的深刻体察,没有丰富的生活经历,没有极高的语言表达能力,很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就只能“传其大概”。“传其大概”四字准确地概括了除《红楼梦》之外的几乎所讲述爱情故事的文学作品。即使如《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佳作,跟《红楼梦》相比,其中人物的情爱“发泄”也显得单薄、简约,只是“传其大概”。莎士比亚爱情剧的代表作《罗密欧与朱丽叶》,两个主角之间也是“风月情浓”,但写来写去也只是对对方美丽、风度的爱慕,看不到更深刻的人性。尽管有长篇情绪强烈的独白,辞藻的堆砌,却没有复杂细腻的情感演绎。比起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感世界单调得多了。因此,莎士比亚的戏剧也只是“传其大概”而已。至于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众多作品,大多是把爱情描写作为一种“文学调味品”,为写爱情而写爱情,说不上是“发泄”“儿女之真情”。更有甚者,一些作品以性的发泄取代情爱,区分不出人性与兽性了。
    《红楼梦》对人物“儿女之真情”的“发泄”,最大的成功、最大的魅力在于“真”。《红楼梦》人物的“儿女之真情”都体现着人物的性格。反过来说,《红楼梦》人物的性格形象主要是通过对他们情爱的描写来塑造的。林黛玉清高、孤傲、尖刻、率真而又细致、委婉、哀愁,心眼儿小,所谓“心较比干多一窍”。她的情爱也有这些特征,既单纯、细腻、委婉、执着又敏感、显露、尖利,显得特别复杂。她明知贾宝玉对她是真情,但常为自己的“心”而要求贾宝玉完全了解她的心思。贾宝玉没有理解她的心思,她便生气,又故意说气话,又要贾宝玉理解她是说气话。贾宝玉把她的气话当真了,她又生气。看到贾宝玉着急,她心里也自责,但绝不表现出来,决不认输,而要贾宝玉主动来和好。这些脾气是豪门千金小姐常见的毛病,不能说是优点,但并没有损害她爱情的美好。相反,还使得她的爱情更真实,更有艺术魅力。
    薛宝钗也是高雅的,但比较深沉、世故、实际。她的情爱也是真诚、执着的,但很隐蔽、深沉、委婉,不轻易显露,主要是通过实事体现出来的,因此也很复杂。薛宝钗的情爱不像林黛玉那么单纯,而是掺着计谋,有明显的封建宗法观念的烙印,显示了她的人生理想。这在当时的社会是很自然的,但也不能说是优点,而是明显的缺陷。缺陷当然不好,隐含着道德的贬意。但从形象的塑造来说却是成功的。首先,正因为有这些缺陷,薛宝钗才成为与林黛玉不同的另一种典型形象。她这个形象是对封建宗法制的一种高度的概括,体现了《红楼梦》的深刻思想。其次,她的这些缺陷,也显示她是以自己的人生理想去爱贾宝玉的,体现了她也是执着地爱贾宝玉的,是从大处为贾宝玉着想,她的爱情本身也是真诚、纯洁的,是美好的。爱情是人生来的权利,没有理由责备她追求自己爱的权利。第三,正因为她的爱情有这些来自她性格的缺陷,才显得更加真实。跟写林黛玉一样,作者也“发泄”了薛宝钗的“儿女之真情”。但是,薛宝钗的人生理想正是贾宝玉所厌恶、唾弃的,因此,她的一片真情白付出了。这也是悲剧。在太虚幻境的命运档案册里,她与林黛玉都归入“薄命司”。所以,薛宝钗这个形象,也是作者深深感念于怀的。而对林黛玉、贾宝玉这两个形象,则是悼念不已。对于广大读者来说,“悼玉”之情是会自然产生的,而“怀金”之情则不易产生。原因就在于薛宝钗的情怀有着令人不喜爱的缺陷,作者隐含的道德贬责在读者身上起了作用。但是,如果深入地阅读《红楼梦》,便会理解作者“怀金”之情,并且也会感怀薛宝钗情爱之美,同情她的悲剧命运。
    社会印记
    《红楼梦》“怀金悼玉”“发泄儿女之真情”,不仅在艺术成就上达到别的作品无法比拟的高度,还显示了作者深刻的思想。爱情这种情感总是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总是会带有人类社会发展步伐的“印记”。优秀的文学作品描写的爱情,都会让读者看到这样的“印记”。这种“印记”不应是作者贴上去的标签,而是爱情本身所固有的。读者凭着这“印记”可以辨认出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历史演变的逻辑。这种“印记”正是文学作品认识价值的体现,使它们不仅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同时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红楼梦》描写的林黛玉、薛宝钗与贾宝玉的爱情,就带有很清晰、深刻的社会“印记”,给读者传达了丰富的信息。薛宝钗的情爱尽管也是真诚的、美好的,但明显地有着封建宗法观念的烙印。薛宝钗的爱情是在宗法制土壤里长出的一朵美丽鲜花。而林黛玉、贾宝玉的情爱则明显地显示出追求个性情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意志,显示出对封建宗法的蔑视与反对。他们两人的这种意志虽然还只是一种人生理想,还没有形成为社会理想,但在当时的社会里已是一种新的观念、新的人生理想。林黛玉、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间的情爱冲突,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深刻的社会思潮的矛盾冲突。不仅如此,曹雪芹还预示了这种矛盾冲突演进的趋势。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越来越牢固,但“有爱无婚”;而薛宝钗的爱情却得不到贾宝玉的回应,虽然她得到了婚姻,但是“有婚无爱”,最终连婚姻也失去了,成了“无爱无婚”,终究是一个“无”。这些预示着新的观念、新的人生理想是不可阻挡的,但在封建宗法社会里不可能“成正果”,还将“历劫”;而造成薛宝钗“无爱无婚”悲剧、造成林黛玉与贾宝玉“有爱无婚”悲剧的封建宗法社会的大厦,则终将倾倒,“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就是《红楼梦》爱情故事的社会印记所传达的信息。历史的发展不正是如此吗!至于在这白茫茫大地上将出现什么样的新天地,就不是曹雪芹所能预料的了。《红楼梦》爱情故事的社会印记所传递的信息之丰富、真实,所体现的思想之深刻,使得它的爱情故事既深刻地开掘了人性,极具个性,又超脱了个人情感的宣泄,超脱了平庸,极具社会性。美学价值与认识价值的统一、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达到如此完美的地步,写爱情故事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古今中外很少有别的文学作品可与之相比。
    “怀罗悼朱”
    就拿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来说,除了对他们两人的情爱描写只是“传其大概”之外,他们爱情的社会印记传递的信息,跟《红楼梦》比较,也显得空泛、肤浅多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贵族出身,分别属于两个有世仇的家族。一个英俊,一个美丽,互相吸引。他们不顾家族世仇而恋爱了。他们的死是出于误会。他们的爱情和死亡最终化解了两个家族世代的怨仇。分析一下这个爱情故事所传递的社会信息:贵族之间的斗争造成了人的仇恨,阻碍人们相爱;但爱情可以超越怨仇,无可阻挡;这对恋人的死,终于化解了两个家族的世仇。如果他们不死,仅靠他们的爱情还是化解不了世仇的,说明封建贵族的反人性。这个作品确实是文艺复兴时期宣扬人文主义的代表作。欧洲人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也可能会产生“怀罗悼朱”之情。那么就看看他们爱情的本身。罗密欧原来就有情人,只是因为看到朱丽叶更美丽,他才抛弃了原来的情人而爱上朱丽叶的。朱丽叶的父母要朱丽叶嫁给另一个贵族,朱丽叶开始并不反对“父母之命”,只是见到了英俊的罗密欧并立即爱上,才违反父母之命的。他们的爱情并不显示有共同的人生理想作基础,他们的死是贵族内部斗争加上误会的结果,并不是与贵族制度冲突的结果,其艺术成就与思想深度是无法跟《红楼梦》相比的。当然,曹雪芹出生比莎士比亚晚了二百五十年左右,理应比莎士比亚更高明一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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