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出身于皇商巨族,是《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宝钗的父亲在时,见她生得肌肤莹润,举止娴雅,因此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薛宝钗的母亲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同胞姐妹,因此薛宝钗是贾宝玉的亲姨表姐。薛宝钗来京,本为待选才人赞善之职,因兄长薛蟠出了人命官司,就没去入选而住到了荣国府来。 薛宝钗进了贾府以后,由于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因此很快就赢得了贾府上下人等的欢心;而且又由于她项戴金锁,金锁上的话又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上的话正好是一对儿,因此就有了“金玉良缘”之说。因此在与林黛玉争夺贾宝玉的爱情婚姻问题上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又由于薛宝钗素来稳重和平,又极会迎合贾母王夫人,特别是贵妃的心意,因此终于实现了她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向,登上了宝二奶奶的宝座,使得她的情敌林黛玉终于含恨死去。但是由于薛宝钗的正统思想与贾宝玉的叛逆思想是水火不相容的,因此尽管在贾宝玉神志不清的时候举行了婚礼,但贾宝玉却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终于“撒手悬崖”做了和尚,这就使得“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矛盾双方同归于尽。但是薛宝钗的形象却是刻画得栩栩如生的,她的性格也是非常突出的。这就是《红楼梦》的作者给后世留下的不朽的艺术典型之一。 一、 聪明过人的天赋 薛宝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这不仅表现在她教宝玉改诗,以迎合贵妃的心意;她讽和螃蟹韵,成为食蟹的绝唱;同时也表现在她对于诗画的独特的见解,以及帮助探春理家时那“小惠全大体”的新的经济政策上。 先说她对诗画的见解,请看第三十七回“薛蘅芜夜拟菊花题”: 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 薛宝钗对于诗的见解是正确的,“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试看古往今来的大诗人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唐代的大诗人李白、杜甫,他们的诗读起来都很顺口,题目也很通俗。白居易更不用说了,据说他写完诗后要念给老婆子们听,老婆子们听懂了,他才拿出手来。但是偏偏有些人把写诗作为一种文字游戏,题目古怪,用韵又险,艰涩难懂,还自以为博奥,其实这正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做法,因此薛宝钗的主张才是做诗的正道。她所说的,“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意思是做诗反对公式化概念化的陈词滥调,应该顺其自然,应该推陈出新,但也不能过于求生。正如鲁迅所说,不要生造一些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她所说的,“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着重在立意。这一点与林黛玉教香菱学诗时讲的观点是一致的。林黛玉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就叫做‘不以词害意’。”在这一点上,薛宝钗和林黛玉可谓是不谋而合。但是薛宝钗任何时候都不脱离她的旧礼教的说教,在发表了对诗的见解以后,接着又说:“究竟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在这里又显出了宝钗思想的本色。薛宝钗虽然年纪青青,但她中封建礼教的毒害太深,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都恪守着封建礼教的约束。不仅自己信守它,还不厌其烦地宣传它。在这一点上,与林黛玉恰恰相反。现在让我们再看看薛宝钗夜拟菊花题的情况吧: 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限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 宝钗一连出了十二个菊花题,并且按次序排列,又主张不要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这又是一个重要的观点。在做诗这个问题上,宝钗的思想是解放的,并不愿意为题目韵律所限制;但是在对待封建礼教方面却是心甘情愿受其束缚的,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表现了宝钗的二重性格吧。 第四十二回写到惜春因要画大观园图,要向诗社请一年的假,李纨只给一个月的假: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了,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是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她半年的假……” 宝钗这一大段话,发表了她对画画的见解,主要说明了如下几点:一是要有全局,“非离了肚子里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二是要分清主次,“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不能自然主义地照搬;三是要有层次,“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四是要神形毕肖,就是说画什么要像什么,画楼台房舍,不能“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画人物,不能肿了手,瘸了脚。一句话既要象形,又要传神。从宝钗对于画画的这些见解,加上她开列的清单来看,如果她不是亲身画过,也一定看人画过,否则,她怎么能说出这些中肯的意见呢?由此看来,宝钗的知识是渊博的,她确实有着聪明过人的天赋。曹雪芹所塑造的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形象,虽说在思想上截然不同,一个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一个却是它的忠实的维护者,但在聪明才智方面却是不相上下,堪称两绝。 此外,宝钗还有黛玉所不及的地方,即在第五十六回,当探春采取“兴利”的办法时,宝钗发表了她的“小惠全大体”的意见,也可以说是她们的一种新的经济政策。据宝钗的分析,这种新的经济政策实行起来有如下几种好处:一是外边账房里每年少了四五百银子的开支,二是保证了园里姐妹们的用途,三是照看了园子,使园子里的花木每年滋长繁盛,四是使经管的妈妈们生活宽裕了,五是使园里当差的妈妈们也沾带些好处,避免了一些矛盾,其结果是园子管好了,官中开支也减少了,上上下下都得了好处。当然,她这种经济政策,由于只适用于大观园内,对于挽救贾府的衰败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却不能以此否定她的聪明才智。在这个问题上,薛宝钗的“小惠全大体”和贾探春的“兴利除宿弊”一样,只是在局部问题上的一种改革,对于想要挽救封建大厦的崩溃是无济于事的。虽然如此,薛宝钗的聪明才干却是应当肯定的。 二、两重性格的艺术典型 薛宝钗一向以宽宏大度著称,但是有一次,在第三十回,却和贾宝玉发生了冲突: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姐姐明儿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赸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 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薛蟠过生日,正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吵了架,两人都没有去。现在贾宝玉见了薛宝钗,却推说自己身上不好,要宝钗替他分辩分辩,后来又问宝钗:“姐姐怎么不听戏去?”这时宝钗却说:“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这段话,明明是揭了宝玉的短,表面上是说自己推说身上有病,躲了出去;实际上是讲宝玉借故推脱。原来宝玉并不是什么身上不好。因此“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但宝玉又不知趣,偏偏还要把宝钗比作杨妃,使得宝钗,“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看来宝钗尽管有涵养,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发作,也到底动了怒了。偏偏又有小丫头靓儿来找扇子,宝钗于是借题发挥,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顿:“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在这里,宝钗名义上是说靓儿,实际上是说宝玉,她是警告宝玉,不要把她宝钗也当成那些嬉皮笑脸的姑娘。平素是那样贤惠的宝钗,动起怒来也是不好惹的。宝玉不知趣,偏黛玉也不知趣,于是又有下面的对话: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叫‘负荆请罪’。” 宝钗这么讲,就是要引起宝玉或黛玉讲出“负荆请罪”的话来,她好讽刺宝玉向黛玉赔罪的事。可巧宝玉又不知趣,因此正中了宝钗下怀。作家在这里所写宝钗的话,跟她平常的性格比较起来,岂不是判若两人了吗?平常是那样的宽宏大度,随分从时;此次却是这样的尖酸刻薄,绝不含糊。连林黛玉那样伶俐的口齿也没有办法对付,只得对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其实宝钗这种反常的语言,正是她的二重性格的表现。她虽然是一个维护封建正统的贤德女子,但毕竟还有着她的青春少女的天性:她既不同于王熙凤那种粗俗泼辣的性格,也不同于李纨那种“槁木死灰”的性格,而是自有她的独特的个性。在无关大局或不触及她的根本利益的时候,她自然可以随分从时;但一旦有损她的人格尊严的时候,她也会登时变了脸色,说出来的话也是尖酸刻薄的,也是不饶人的。但总的来说,作家所要着力表现的还是她的维护封建正统的、宽宏大量的性格,如第四十二回: 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呢?”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听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要审黛玉的话,是指第四十回,在行酒令时,黛玉讲了《牡丹亭》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还讲了《西厢记》的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大家族里,男贵族可以任意嫖赌逍遥,而对妇女却以贞节的名义控制得死死的,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贾府里正有着活样板在:贾珠的妻子李纨,在贾珠夭逝以后,“虽青春丧偶,且居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问,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伴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在男性贵族可以胡作非为的情况下,女性却只能三从四德,听从命运的摆布。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全是被看作大逆不道的洪水猛兽,一概在禁止之列。因此《牡丹亭》、《西厢记》等均被视作淫书,严禁阅读。林黛玉听了《牡丹亭》的曲子,还偷看了《西厢记》的书,思想上有了同感,感情上产生了共鸣,因此在行酒令时一不注意就说了出来,现在却被薛宝钗抓住了把柄,因此林黛玉再三央告:“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夕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宝钗这一席话,明明是进行旧礼教的说教,却态度非常诚恳,对黛玉推心置腹,不由黛玉不服,岂止服而已矣,自此以后,黛玉把宝钗完全当作自己的知心人,在第四十五回,竟然披肝沥胆地向她诉说: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薛宝钗真不愧是一个“大家闺秀”和贤德女子,她以她的宽宏大度随分从时的性格,赢得了下人的拥戴,还赢得了林黛玉对她的尊敬,从此两个人竟如亲姐妹一般,没有半点嫌隙了,以致连贾宝玉都感到奇怪。但是,就是这个薛宝钗,在婚姻大事上却一点也不顾及亲妹妹一样的林黛玉了,她完全听从凤姐的安排,心甘情愿冒称林黛玉,与贾宝玉举行了婚礼。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知道林黛玉死去的消息,也像没事人一样,过了几天才对贾宝玉说:“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当然,对于一心想要争上宝二奶奶位子的薛宝钗来说,林黛玉的死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三、城府很深的虚伪本质 正如社会生活是极其丰富而复杂的,人的性格也是异常丰富而复杂的,有的人既有美丽的像貌,又有聪明的才智,还有宽宏大度的胸怀,但在待人处世方面却又城府很深,极力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和感情,以致往往给人一种假像,但也不同于那些明火执仗地干坏事的人们,而只是暗暗地使用心机。薛宝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论她的品格和容貌,“人人都说黛玉所不及”。她素以贤惠著称,深得下人拥戴,原因之一就在于她善于使用心机,遇到有损于自己名誉的事,就想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使自己解脱出来。如在第二十七回,她路过滴翠亭时,听到两个丫头谈到因绢子问题而惹起的男女相思之事,就着重描写了宝钗的心机: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 ,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个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面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这段细节描写,真实地再现了薛宝钗当时的心理活动和动作神态;她为了解脱自己,就故意制造假像,不仅自己装得没事人一般,是追寻林黛玉才到这里,并且煞有介事地向丫头们打听,还“故意进去,寻了一寻”。这种做法,真像一个高级的演员,假戏真做,使人看不出什么破绽,使自己完全脱了干涉,因此也颇为得意,“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但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嫁祸于人,使得这两个丫头对林黛玉起了疑心,转而怨恨起林黛玉来。那小红就说:“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作家这样写,是不是违反了宝钗的本性了呢?没有,一点也没有!这正是宝钗的性格,是她“罕言寡语,人谓装愚”的性格的另一面。唯其如此,才显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同时这种写法富于生活气息。作家如果不是深刻地洞察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不是像爱克斯光一样照见了她的五脏六腑,就不能写出如此深刻地揭开人物的内心秘密,暴露人物的虚伪本质的生动真实的细节来。 薛宝钗的虚伪性格,还表现在如下的几件事上: (一)对待金钏儿的“死”。金钏儿因为和贾宝玉讲了几句玩话,就被王夫人咒骂为“下作小娼妇儿”,并执意把她撵了出去。金钏儿受不了这样的冤气,就投井死了。这是对所谓“善人菩萨”的王夫人提出了抗议。请看第三十二回: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免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金钏儿念冤而死,这是王夫人欠下的一笔血债。因此王夫人也在“坐着垂泪”,“心里不安”。可薛宝钗却要漫天撒谎,说金钏儿“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但她自己也怀疑这种谎言的说服力,因此便露出了她的狰狞面目:“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在这里,薛宝钗平常那种宽宏大度体贴下人的作风哪里去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才显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来。薛宝钗的谎言,薛宝钗的辩解,给了王夫人推脱责任的理由,但她到底感到心里不安,于是薛宝钗又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因此在对待金钏儿“死”的问题上,读者不仅看到了薛宝钗虚伪的本质,而且也看到了她的冷酷的心肠! (二)对待元妃的“灯谜”。薛宝钗为了争夺宝二奶奶的宝座,不仅千方百计逢迎贾母王夫人,而且也千方百计恭维元妃。如她教宝玉将《怡红院》诗稿内的“绿玉春犹卷”一句的“绿玉”改作“绿蜡”,原因是贵妃不喜“绿玉”。因此贾宝玉称她是“一字师”,并说:“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却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又一次,第二十二回,贵妃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让大家去猜: 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 。”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就猜着了。 这“并无新奇”的灯谜,薛宝钗“一见早就猜着了”,为什么偏偏要说“难猜”,还要“故意寻思”呢?其实读者一看,也就猜透了薛宝钗的心思:她是为了迎合贵妃的心意,想争取贵妃对她的赏识。果然不久贵妃赏赐之物,“独他和宝玉一样”。由此看来,薛宝钗虚伪的性格,终于博得了统治者的欢心,在争夺宝二奶奶的位置上,当然能够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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