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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作家研究《红楼梦》，人们的感觉多多少少是带着些许负面的。大家一下子先就会想到刘心武或王蒙。但是大家不应该遗忘的是，研究《红楼梦》的作家中，更有一位张爱玲。 刘心武先生熟读《红楼梦》功力深厚。从他条分缕析字句词章能力上可以看出来，其熟读功力大过一部分同时代专业红学家。双方对垒若比熟读，他会使不少专业红学家心虚气短。但是，富贵人家并不总出状元、榜眼，也会生瞎儿子、瘸儿子。读《红》深厚的刘心武并不如当初期望的（如周汝昌先生早年一力提携）那样成为一个正宗的红学家。他的说《红》沿着一条迎合媒体与世俗趣味的旁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灯火阑珊处了。 如果说早期的刘心武能从金匾银联，领悟出皇帝和太子搭档赐字，尚算合情合理独创的话，那么跨越戏说秦氏，到后来把元春说成了可恶的告密者，把 “金陵十二钗” 情榜愣愣说成是有赵姨娘的丫鬟和贾赦的丫鬟后来送给他儿子作妾的秋桐在上面，则是缺根少据的臆说了。没一个人会相信敏感、聪明如曹雪芹者，为本省优秀薄命的女子专门立传《金陵十二钗》时，单单是为了填满副册、又副册三副四副簿籍，就会拿专偷东西的小丫鬟坠儿、良儿之类勉强充数。善于虚陪人物的曹雪芹实在凑不够人物时，他哪怕虚陪七八个如孟三姐、潘六姐、吴二宝和李四娇，他也不会让属兔的秋桐进册。秋桐帮着凤姐作践好人，欺负平儿，骂死了尤二姐，这么一个差劲的主儿怎么可能会进十二钗哪怕是三副四副册？ 但是不能不说，刘心武在他说《红》的历程中始终是客气的谦虚的，他没贬低过任何人。因此，我们考察刘心武研说《红楼梦》之来头去路，考察他昨日今时，最终他把小鹊、小鸠儿、小吉祥儿生生研究进了“金陵十二钗”——他把《红楼梦》研究成这个样子，他把自己最终研究成这个样子，如此勉为其难的样子，他读《红》功力又这么深厚，不由得不让人顿生几分悲悯的情怀。 和熟读《红楼梦》的刘心武相比，王蒙先生近来也频频抛头露面，欲以指点江山的口气，高调点评《红楼梦》文字，大有和刘心武一较高低，后来居上更领风骚的劲头。他似乎不像刘心武那般客气谦虚，他一上来就以“无知者无所畏”的劲头宣布宣称：“胡适不懂《红楼梦》！”意欲拿新红学的开山祖师胡适开刀，为自己铺道。 但是王蒙和刘心武还是没法相比。他有一次到大学里演讲。演讲完时，有一位学生提问，关于贾蓉续娶之妻姓许姓胡的问题。王蒙马上呛声：“这！这个问题别问我！《红楼梦》那么多人物，我怎么搞得清楚！”他有些不高兴，也不给提问的学生留面子。人们不免会想：连《红楼梦》人物都弄不清楚，王蒙大概并不如刘心武是熟读《红楼梦》在胸。 但是不知道胡氏、许氏，到底谁人是秦可卿继任者，这并不影响王蒙热情歌颂《红楼梦》。贫下中农与劳苦大众尽管没见过伟大领袖，也不知道毛主席吃什么穿什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发自内心深情歌唱：“比天高，比海深”，并真诚地向领袖画像鞠躬致敬。 关于《红楼梦》，大家趋了眼核，关心王蒙频频开讲《红楼梦》，先都讲些什么新的东西。人人知道他早年成名作是《青春万岁》，又喜欢一味赞颂《红楼梦》。王蒙一讲《红楼梦》，开宗明义就讲说：“《红楼梦》里写的是大观园里的《青春万岁》。”一讲就不由自主地颂到自己作品，这想象力真是有待商榷。他又赞颂大观园雪中联句，“那是大观园的诗歌奥林匹克，是大观园的青年联欢节，是大观园的烤肉节，是大观园的烤肉嘉年华。不管怎么迫害青春，青春仍然是美丽的。” 他又说《红楼梦》里的核心道具，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口里衔的那块玉，赞颂道：“这个玉太重要了！它是一个符号，贯穿了全书。”又认为宝玉摔玉是作者构思的核心情节，表现了核心悲剧。贾宝玉初次见到林黛玉就问：“妹妹，有玉没有？”王蒙说，这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就这一句“妹妹，有玉没有？”是催人泪下的。如果读到这儿都不能流眼泪的人也不要读《红楼梦》了！ 听者顿时无语。按这样的说法，读了《红楼梦》才第三回这一句贾宝玉问玉的话，就非要流泪，才配接着读《红楼梦》，那听者只能是惭愧了又惭愧。相信大家也都各自惭愧。 赞颂完之后，接下来王蒙就开始点名批判了。他点名说，读《红楼梦》表现出“不合格”的人就是胡适。说胡适对书中的这个寓意一窍不通。又说人怎么可能嘴里含着玉出生呢，可见曹雪芹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尤其是没有受到良好的妇产科教育。因为哪个小孩一出生的时候含一块玉？含一颗砂子也不可能的。王蒙认为，这里头没有妇产科的常理，有的是文学的理、神学的理、疯狂的理、幻梦的理。听了王蒙如此正面谈《红》说玉批胡适，真不知是哭得，笑得，大家恐怕该是哭不得，笑不得。 严格说来，一个读书人愿意按照类似王蒙的路子去研《红》说《红》，除了贬低胡适，也算不得什么过错。因为这样研说，的确不需要熟读，随便看看就可以说。类似的文字再怎么拔高只还属于小说赏析，美学评论；你要怎么谈，谈下大天来，都没有止境，就看谁会把话说得更大，尽虚空都装不下。满满一桌私房菜，是哭是笑随意！大家不会计较，因为不是科学范畴。哪怕是“万岁”，“青春”。只要不贬低他人，大家都能忍受。 我们就看到王蒙先生对准胡适严肃发话：“胡适不懂《红楼梦》！”严肃之后，又轻轻抹去，笑说：“我和胡适谈《红楼梦》就是谈不到一块儿去。” 说过之后笑眼开了，能把胡适踩在脚下，起码表明自己站得比胡适高了。 王蒙早就被认为是“文学大佬”了，当过右派，又当过部长。谈《红楼梦》谈到一定程度了，名气太大，都有点沾不上墨不开，就开始一本一本出书；出书谈《红楼梦》，又说评点《红楼梦》；到今天至抢夺了曹雪芹著作权，出书直称《王蒙的红楼梦》。说冯其庸先生面对这么些书，笑讲过王蒙先生可以称是“红学家”了。意思是有资格入流红学了。冯先生讲话什么身份？中国红学会会长，若说民间组织棉花套子一样伸缩性大，冯先生还有另外一个硬身份，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文化部下辖的研究院副院长，对文化部老部长说一二句体面客气的话，大家都能谅解。除了自己当真当得一塌糊涂，作家中的红学家，红学家中的作家，反过来调过去，隐隐又要出“红学大佬”了，挑战极限，让大家频频为“皇帝的新衣”忧虑。 红学具体是什么？胡适先生的红学是什么？红学定义虽然宽泛，那也不是写上块文字涂上点硃砂就可以称“红学”；“红学家”三字虽然意味讽刺，那也不是随随便便指点指点《红楼梦》就可以轻飘飘说是“红学家”。 大多数红学论题，关于《红楼梦》的作者、家世、题旨、本子等等，红学金字塔的底边、周长、坡度、高度，都是由胡适最早定义。胡适的红学观点虽不乏讹误有得商榷，但不该是以这样的贬法和批法，说他不懂《红楼梦》。今天我们的红学阐论，即使放宽泛些，除了给《红楼梦》说更大更大的话，几乎没有红学家能超越胡适的论题。 这样一位胡适，平生花费大量精力于红学，开创之功不好磨灭。胡适最早所使用的研究《红楼梦》方法，被认为是五四民主与科学精神的具体实践。红学的发展和进步带有不断修正不断自我完善的追求科学的品质，走到这个金字塔中来需要天分和机缘，只有少数人能进来，更少数人走到金字塔尖端。起码不熟读《红楼梦》的人，是没办法走进来的，更别说称“家”称“大佬”了。虽然不熟读不会影响给《红楼梦》说很大很大的话，但是别踩胡适。“皇帝的新衣”在家中穿穿可以，不好跑到大街上来让人围观。 就所闻言，王蒙先生给《红楼梦》说的都是大大的好话，以后尽可以按照这样的趣味继续研说《红楼梦》。要怎么说想怎么说，说多大，作家不乏想象力，只要有听众，大家无须干涉，毕竟将届八十岁是令人尊敬的年龄了。但是，胡适先生生前花大精力研究《红楼梦》，开创新红学，我们怎好轻易说他不懂《红楼梦》？这样的话让青年听了会怎么想？无论话从谁说，什么由头，多大年纪，无论如何让人想到是轻浮之言。 又说评点《红楼梦》，评点别人的小说也一样，只要作者不生气，那就随意，想怎么评，就怎么评，说好说歹不怎么受限制，只要不发生版权纠纷。何况《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从来就没享受过版权待遇，以后也永久享受不到了。有位作家有一个经典讲话：“……所谓的评点，根本是一种聪明的盗版，把我的原著拿去，随便加几句，说这一句写得很好，就成评点了。……说这段好，那段不好，像这样的评点，就是小学生也会写的。”希望大家回味评点《红楼梦》时，多多少少参考借鉴一下作家的态度。 作家未必天然不是红学家，红学家也未必非是作家。大家非要把两者联系起来的时候，敬请大家一定先想到张爱玲，一位杰出作家，永不过时；除了文学成绩外，张爱玲是自幼熟读《红楼梦》，更是红学一代才女，有红学专著《红楼梦魇》传世。她生前非常尊崇胡适，行文常称“适之先生”。关于胡适和《红楼梦》，我们不妨看看她是怎么说怎么想的。 关于《红楼梦》本子，是红学最具挑战意味的论题，张爱玲表述：“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她以熟读《红楼梦》文字为研究基础，以作家的直觉，识辨各本字、词、句、段异文来历的早与晚，认识到纪年早的本子有晚出的文字，纪年晚的本子有早出的文字，本与本之间文字早晚互有穿插。从而冲破了本子的限制，打破了红学界沿袭数十年一贯的以整本对整本划分文字早与晚的版本观。她的研究方法具有开创性，慢慢被后来其他研究者默默借用。她对《红楼梦》整体文字的熟稔和把握程度，值得后辈学习。她在海外独立而独到的红学十年路使她本人丛此成为了红学一座峻峭而孤立的山峰。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魇》具有红学前沿水平。张的红学贡献因为种种原因，还未得到中肯恰当的评价，一切需要假以时日。 张爱玲和胡适一样都去世了，无法为自己辩诬，也无法为自己伸张，这是他们的弱项。关于怎么公正对待逝去的人，也着实是我们的弱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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