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有几部有影响的文学作品:《长生殿》、《桃花扇》、《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人们对这几部作品的作者身世都很了解,作品问世还为作者带来名声。如《长生殿》、《桃花扇》后,洪升、孔尚任名噪一时,被誉为“南洪北孔”。 这几位作者,除了以上作品外,还有其他作品传世。如洪升有《诗骚韵注》、诗集《稗畦集》、《稗畦续集》、《啸月楼集》、杂剧《四婵娟》等著作。孔尚任一生著作等身,诗文集有《石门山集》、《湖海集》、《岸堂稿》、《长留集》、《出山异数记》等,编辑《人瑞录》、《享金簿》、《平阳府志》、《莱州府志》、《康熙甲子重修孔子世家谱》等。戏曲作品除《桃花扇》外,尚有与他人合撰的《小忽雷传奇》。 但红楼梦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作品不知何时问世,作者不署名,不作序,也不请人作序。除红楼梦之外,作者没有留下其他任何著作,也不与其他文人雅士有书信来往,以至世人对他一无所知。作者仿佛从人间蒸发了。程伟元、高鹗在《<红楼梦>序》中说:“《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从问世起,红楼梦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认定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是从胡适考证开始的。胡适开创的红楼梦考证方法及结论,至今仍主导着红学。曹学甚至有喧宾夺主、取代红学之势。 但是,曹学并非一路高歌,艳阳高照。刘梦溪先生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承认:“到目前为止,红学考证走过了六十多年的道路,应该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远比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这就是它的局限所在。曹雪芹的生父到底是谁?脂砚斋是哪一个?《红楼梦》后四十回是谁作的?红学产生之初提出的问题,六十年后的今天仍无确定的答案。最不幸的是,一些接近解决的问题,又为重新分析现有材料提出的新说所动摇,比彻底否定还令人难堪,因为这说明原来立论基础的薄弱。偶尔有新材料出来,未及运用,就因真伪问题打得不可开交。可以说,在红学考证的范围里,很少有大家一致接受的结论。连作者是不是曹雪芹,意见也没有完全统一,怀疑论者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加的趋势。” 对于刘梦溪先生提到的这些问题,人们一般认为是史料的缺失,不影响曹雪芹的作者地位。但我们重新审视关于曹雪芹的考证时会发现,考证派关于曹雪芹的考证很不严谨,是不可信的。 考证派从敦诚、敦敏、张宜泉的诗文里,找到一个叫“曹雪芹”的人。但是,敦诚、敦敏、张宜泉从来没有说过曹雪芹写了红楼梦,也没有说过这个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甚至在《挽曹雪芹》、《伤芹溪居士》等总结死者一生成就的挽文中也没有提到红楼梦。因此,他们的记载只能证明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而不能证明他们认识的“曹雪芹”跟红楼梦及曹寅家族有任何关系。从其他资料来看,他们笔下的曹雪芹不是红楼梦作者。 首先,永忠不认识红楼梦作者。永忠(1735-1793)与敦诚、敦敏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永忠的《延芬室集》有“六月五日雨后敬亭过我小饮并见小儿绵周(时五岁)酒边联句”,“敬亭”即是敦诚。“联句”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时年永忠35岁,与敦诚的朋友曹雪芹年龄相当。既然年龄相当,又在一个社交圈子里,如果敦诚笔下的的曹雪芹就是红楼梦作者,那么永忠应该认识曹雪芹。但是,永忠明确地说自己不认识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由此推断,二敦笔下的曹雪芹不是红楼梦作者。 其次,二敦笔下的曹雪芹与脂批透露的曹雪芹去世原因不同。敦诚《挽曹雪芹•甲申》云:“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明确地说曹雪芹是突然于“前数月”因子殇感伤成疾而亡。 而据脂批记载:“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明确地说曹雪芹因创作红楼梦泪尽而亡,是长期悲伤和劳累的结果,不是因为突然的“子殇”。因此,二敦提到的曹雪芹与红楼梦书里提到的曹雪芹去世原因不一致。 第三,二敦笔下的曹雪芹与张宜泉和脂批透露的曹雪芹年龄和去世时间不同。敦诚《挽曹雪芹•甲申》写道:“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四松堂集》抄本) 福、禄、寿是中国古代生活幸福美满的三大指标。因此,只有给人添寿,没有给人减寿的。“四十年华”说明曹雪芹最多只活了四十岁,不会超过四十岁。 而张宜泉《伤芹溪居士》云:(曹芹溪)“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春柳堂诗稿》) “年未五旬”即接近五十,与敦诚的“四十年华”相差十岁。 脂批记载的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而敦诚《挽曹雪芹(甲申)》作于甲申年,并且明确地说曹雪芹是“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而亡。因此敦诚记载的曹雪芹去世时间是甲申年或癸未,而不可能是壬午除夕。于是学者又削足适履,把“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这段话改为:“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把“壬午除夕”理解为批书的时间,而不是曹雪芹去世的时间。但这种理解显然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因为这段批语的全文是:“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如果“壬午除夕”是批语的署年,那么应该署在整段文字的最后,即在“怅怅”二字之后,而不是中间。而且脂批落款署年都是另起一行。如庚辰本第二十回脂批: 特为乳母传照,暗伏后文倚势奶娘线脉。《石头记》无闲文并虚字在此。 壬午孟夏。畸笏老人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 丁亥夏。畸笏叟 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 丁亥夏。畸笏 娇憨满纸令人叫绝。 壬午九月 又用讳人语瞒着看官。 己卯冬夜 到此方知题标用“弹”字甚妥协。 己卯冬夜 湘云突至,“谑娇音”之文终见。真是“卖弄有家私”之笔也。 丁亥夏。 笏叟 这些批语的落款署年都是另起一行,与批语正文严格分开,不会互相混淆。因此,把“壬午除夕”看作署年是一种主观臆断,不符合批书人的意思。 因此,从以上三方面来看,二敦笔下的曹雪芹跟红楼梦提到的曹雪芹不是一个人,而是同名的两个人。 脂砚斋等人说曹雪芹作书。但是,脂砚斋等人都不具真名,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他们笔下的“曹雪芹”是真名。因此,红楼梦作者是不是叫做“曹雪芹”,是无法确证的。 明义在《题红楼梦》中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绿烟琐窗集》抄本) 明义约生于乾隆八年,卒于嘉庆八年以后(约1243——1803以后),比永忠还小。即使明义与敦诚有交往,永忠不认识“曹雪芹”,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明义认识“曹雪芹”。如果他认识“曹雪芹”,应该与曹雪芹有诗文来往,详细记录与曹雪芹的交往情况,以证明其记述的真实性,并借以提高自己的身价。但明义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语焉不详。这是极不正常的。这说明他关于曹雪芹的记载,是间接听来的坊间传闻,不是第一手证据。 袁枚生于1716年,卒于1791年,与二敦记载的曹雪芹是同时代人。但他却说“雪芹者,曹练亭织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这说明当时文人对红楼梦作者是不了解的,都是些以讹传讹、道听途说。 西清《桦叶述闻》记述云:“《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而雪芹何许人,不尽知也。雪芹名沾,汉军也。其曾祖寅,字子清,号楝亭,康熙间名士,官累通政,为织造时,雪芹随任,故繁华声色,阅历者深。”西清言之凿凿,但曹寅作织造时,曹雪芹还没有出世。 裕瑞《枣窗闲笔》云:“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身胖”又与敦诚《挽曹雪芹》中“四十萧然太瘦生”相悖。有人又强为之辩,说敦诚记录的“瘦”是曹雪芹临死前的病容。人病重时自然会瘦,但“太瘦生”显然说的是曹雪芹平时的体貌,而不是病危时的容颜。而且突然生病而死,一个胖子也不会突然变成“太瘦生”。 敦诚在《寄怀曹雪芹沾》中写道:“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也就是说,这个曹雪芹是以曹操为荣的。 不仅曹雪芹以曹操为荣,曹寅还是为曹操翻案的第一人。刘梦溪先生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写道:“曹寅还写过《续琵琶》的剧本,以蔡文姬与配偶董祀的离合为线索,公开表彰曹操追念蔡中郎,义敦友道,在演出时也不让阿瞒涂上粉墨,真不啻戏曲史上的创举。······郭沫若1958年发表历史剧《蔡文姬》,把曹操写成贤明丞相,抹去了曹操脸上的白粉;殊不知,戏剧史上第一个给曹操抹去白粉的不是郭老,而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 但红楼梦对曹操却深恶痛绝。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在这里,作者借贾雨村之口,把曹操与千古罪人秦桧并列,骂其为残忍乖僻、秉天地之邪气、应劫而生、挠乱天下的大恶之人。 不仅作者骂,脂砚斋等人也骂。脂批说贾雨村是“莽操遗容”,把贾雨村与奸雄曹操相提并论。 更有甚者,探春把这个再世曹操贾雨村骂作“饿不死的杂种”!可见作者对曹操是何等的憎恶! 如果作者真是敦诚笔下的以曹操为荣的曹雪芹,如果曹雪芹是曹寅的子孙,脂砚斋等人真是曹家人,为何在红楼梦里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曹操如此深恶痛绝?如果红楼梦是曹雪芹家世,为何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毒骂一千多年前的祖宗? 作者不仅对曹操不恭,对曹寅也大不敬。第二十六回写道:“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公羊传·闵公元年》说:“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避讳是对人的尊重。不避皇讳是要砍头的。红楼梦里也避讳,比如丫鬟“红玉”犯了贾宝玉名讳,改成“小红”。林黛玉母亲名“贾敏”,林黛玉写“敏”字缺笔,念“敏”为“密”。因此,作者不避曹寅的讳,是对曹寅的大不敬。 刘梦溪先生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还说:“可真是信不信由你,《红楼梦》里的人物直接点出了曹寅的《续琵琶》,而且由贾母以回忆往事的方式点出,足见曹雪芹受曹寅影响之大,《红楼梦》的写作与曹寅的生平事迹不无关合之处。曹寅认为自己的曲写得最好,词差一些,诗又差一些。《红楼梦》中的诗、词、曲,也存在类似特点,如果不是巧合,更说明雪芹与他祖父在文学上有渊源关系。” 但是,红楼梦对王昭君和番的看法跟曹寅的《续琵琶》完全不同。在曹寅《续琵琶·感梦》一节里,王昭君劝告蔡文姬:“想俺当时远嫁呼韩,何难一死也。只恐和亲不成,有违君命,是谓不忠;你今日受父遗嘱,续修《汉纪》,倘身死书亡,是谓不孝。”[①]在这里,王昭君虽说和亲对自己来说是艰难的事,但对和亲持肯定态度,认为对国家有利,对君主也保持忠心。而红楼梦的《青冢怀古》说的是“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把王昭君和亲看作悲剧。“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则是谴责汉元帝的昏庸无能。“五美吟”中的《明妃》,说“红颜命薄古今同”,也是把王昭君和番看作悲剧。作者在“明妃”一诗的后面,引用了欧阳修的诗句:“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谴责汉元帝的昏聩无能,与《青冢怀古》的思想完全相同。 以上分析说明,关于红楼梦作者的考证依据的都是坊间传说,缺乏直接证据。当时关于红楼梦作者的坊间传说还很多。比如乾隆说是明珠家的事。陈镛在《樗散轩丛谈》中说:“《红楼梦》实才子书也,初不知作者谁何”。梁恭辰在《北东园笔录》中说:“《红楼梦》一书,诲淫之甚者也。乾隆五十年以后,其书始出,相传为演说故相明珠家事。”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中说:“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余细观之,乃知非纳兰太傅,而序金陵张侯家事也。”而“曹雪芹说”只是坊间传说的一种而已。我们不能仅仅依据来历不明的明义等人的记载,就认定曹雪芹是作者。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认定曹雪芹是作者,不应以曹学代替红学,以免堵塞通往真理的道路。 [①]转自胡德平《我谈<续琵琶>》。《中国文化报》2012-04-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