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的《大荒经》和《海外经》两篇中关于夔、应龙、烛龙、相柳的记载,并非缪悠荒诞的神话,而是对于原始历法中龙星纪时制度的真实写照。夔、应龙、烛龙、相柳分别是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龙星(苍龙七宿),它们在《大荒经》和《海外经》的时-空图式中分居东、南、西、北,正好对应于龙星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方位。这一记载,为理解神话的起源和本质提供了一个可资凭借的线索。 依照时下的观点,天文学是典型的自然科学,研究的是浩瀚的宇宙,迷乱的星空,离人类文化世界很远,而神话是一种典型的人文现象,两者悬如天壤,似乎毫不相干,天文学能够用来解释神话吗?人们之所以会有这种疑问,只能说明我们早已忘记了天文学的人文意蕴,忘记了自然与人文原本浑然不分。现代人立足于文理分殊的学术建制中,往往用这种分裂和二元的眼光回望历史,以今人之是非为古人之是非,以今人之分别为古人之分别,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把原本通体圆融的人类知识源头分为两截。 其实,追本溯源,人类和自然,人文和天文,何曾能够一刀两断?人类文化在其最深沉的底蕴里,就与天文学息息相关。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基本依据和人类领会世界的基本知性形式,而时间观和空间观最初始的和最根本的表现形式就是天文历法。人文之初,正是天文历数,建构了一个社会的时间节律和空间模式,规定了人们的时间观和空间观。由于时间和空间是人们的宇宙观和社会的秩序赖以奠立的基石,因此,对于人类精神而言,天文历数,就不仅仅是一串用符号或数字表示的周而复始的年、月、日,也不仅仅是农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春耕秋收、占年卜岁的时令依据,而且还是人们理解宇宙和历史的基本依据。正是因为有了历法,浩瀚的星空、苍茫的大地、悠悠的逝水流年,才不再是一团浑朴未开的混沌,而是变得轮廓分明,井然有序。从此天有分野,地有经纬,历史有编年,才有了天文、地理和人伦,天地间芸芸众生、森罗万象,岁月中纷纭世事、过往烟云,都在这个秩序中获得各自的位置和特定的意义,世界和历史才变得是可以理解可以言说。 原始天文学是宇宙观的基础,天文历数经纬了宇宙和社会的秩序,是古人生产、生活的重要依据,不仅直接关乎农事丰欠,而且影响着国家治乱、天下兴衰和人生吉凶,《周易·系辞传》云:“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因此,最初的历法制作活动,就不仅是单纯的知识和技术活动,而成了庄严的政治活动和神圣的宗教仪式,璀璨的群星就不仅仅是高悬于夜空与人类毫不相干的渺远星象,而成为与人间生活息息相关的神圣象征,成为万众注目的对象,成为人文教化、王道政治的一部分。每到岁月更替、季节变换的关键性节气或节日前后,古人都要举行相应的郊祀仪式(后世的岁时仪式就是由此演变而来),仰观天象,历象日月星辰,以判断节气和农时,敬授民时。《尚书·尧典》开篇所描述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系列天文观测仪式,先秦文献中艳称的旨在敬天承运的郊天大典其实就是从天文观测活动演变而来的,《礼记·郊特牲》云:“天垂象,圣人则之。郊所以明天道也。”郊所以明天道,道出了郊祀仪式与天文观测之间的渊源关系,因为所谓天道,天之运行规律,正体现于日月循环、星转斗移,《吕氏春秋·当赏》所谓“民无道知天,民以四时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是也。 仪式是神话产生的渊薮。正因为宗教仪式的神圣语境的浸染,原本朴素的关于日月星辰的知识性和地方性话语,就变成神性充盈的关乎宇宙开辟、天人之际、世道兴衰、国家治乱的宏大叙事。这种宏大叙事在政治权力和宗教激情的影响下,逐渐脱离了其原本所从来的实证性和地方性语境,在获得了日益丰盈的“意义”(sense)之同时,也逐渐丧失了实证性“指称”(reference),成为虽有意义可会却无所指可求、虽可理解却不可证实的空洞话语。这种意义过剩而指称阙位的宏大话语,如果以抽象论说的形式出现,就是形而上学,所谓“形而上者之谓道”是也。中国传统思想中诸如太极-二仪-四象、元气说、阴阳说、五行说、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等关乎宇宙观和天道观的形而上学范畴和命题,莫不是由原始天文学抽象升华而来。这种意义过剩而指称阙位的宏大话语如果以形象叙事的形式出现,那不是别的,就是神话,举凡中国古代神话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诸如伏羲作卦、女娲补天、共工触不周山、重黎绝地天通、尧舜禅让、大禹治水、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等,无不于原始天文历法知识中有其渊源。 形而上学和神话,表面上大相径庭,骨子里殊途同归,都是古人解释宇宙、天地、历史从而理解存在意义的思想努力的体现。神话是形象的哲学,哲学则是抽象的神话。如果说,形而上学是书写传统的产物,那么,神话则是口头传统的产物。上古时代,没有文字,包括天文历法的实用知识只有凭借口耳相传,正像天文气象谚语是现代民间谚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天文学知识也一定是史前口头传统的大宗。口说流传,全凭记忆,口头传统不像书写传统那样便于记忆,但也自有其保证记忆的法门。除了琅琅上口的韵文化,另一个增进记忆、强化传承的方法,就是把抽象、平淡的知识赋予情节,进而变成故事,甚至演为仪式和戏剧。有趣的故事、生动的仪式远比老生常谈的知识和说教更让人喜闻乐见,因此也更容易深入人心,传诸久远。口头叙事是口头传统时代历史和知识的主要传承形式,它实际上就是后世史官文化的前身。那些众所周知的天文学知识在巫史知识集团长期的口说流传过程中,最终转变成了动人的故事和奇瑰的神话。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