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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的翻译生涯是从勒·克莱齐奥开始的。是勒?克莱齐奥在七十年代写的《战争》。之后又有了《流浪的星星》。说来很巧，两部作品有一样的主题，都是在问战争的根源，伤口的根源，疼痛的根源，只是问的方式不同而已。 开始总是有别样的意义。我一直相信，勒?克莱齐奥为我奠定了一种翻译的方式：无条件地走近一个人，为他的文字力量所俘获，用一种别样的方式把自己的文字交付给他——并且，这个交付的过程需要相当的努力。而对于我来说，交付出自己的文字，也许就是交付出了人生的大半。 虽然到目前为止，克莱齐奥在中国的影响一直不大，但是，十二年前，在法国《读书》杂志发起的“谁是当代（仍然健在）的最重要的作家”的调查中，克莱齐奥以13%的票数占据了第一的位置。 和萨冈一样，勒?克莱齐奥也算是少年成名，23岁的时候，他的《诉讼笔录》在与龚古尔奖失之交臂之后，荣膺当年的雷诺多大奖。而叙述流浪汉边缘生活的《诉讼笔录》从此成了这位作家流浪的起点。 其实勒?克莱齐奥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克莱齐奥不是被迫流浪，他本身就在双语的环境里长大：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英国人，都来自莫里斯岛。克莱齐奥自小就受到多种文化的影响，童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他是在尼斯的后方，在德国占领军和纳粹的阴影下度过的——我们当然会联想到《流浪的星星》里那个美丽而残忍的夏天。7岁他就踏上了去非洲的旅程，寻找在尼日利亚做医生的父亲。莫里斯岛文化、非洲文化这些无法拒绝的出身所为他带来的多重文化的可能性，他一生都在旅行，年轻时对南美发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并因此改变了一生。 应该说，是从他开始，我能够相信，也许出走、离开、流浪是回家的一种方式，至少，在出走、离开和流浪的背后，藏着回家的愿望。勒?克莱齐奥的好，是他在流浪的过程中真的发现了自己的家，并且用文字一砖一瓦地搭建起了这个家。哪怕他很清楚，这个搭建起来的家很有乌托邦的意味。 他成了少数的，能够回到“自己家”的人。 超越作品之外，我对他的喜欢，也许正是因为他对于我来说，像一个成功遁世的童话：遁世、却能够直面这个物质世界的现实:当然，是用文字的方式。和我喜欢的德语作家黑塞一样。黑塞写纯真的童话，主人公可以浪漫到极致，弹着琴到处去流浪，经过朋友的窗下就去讨一杯酒讨一点食物的那种。勒?克莱齐奥写新童话，写骑着摩托车，戴着墨镜，一声不响地在高楼林立、充满符号的城市间游走的新童话。他们都用温和的方式抵抗、并且远离这个让人越来越无可适从的世界。和同时代的许多作家一样，勒?克莱齐奥要问的也是，速度，丰富的物质真的给我们带来了幸福吗？而在这样的社会里，我们的情感何在？我们的家园何在？我们的灾难又究竟源自何处？为什么在高度发展的物质世界里，人类永远避免不了似乎是远古神话就已经奠定下的悲剧模式？这个西方现代文明社会已经如同一块巨石一般横亘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堵住了欢愉的生命的通道，我们该怎么办？ 然而，和古典作家对于文字的认识以及对于文字所寄予的希望有所不同，勒?克莱齐奥并非要逃向文字的象牙塔里拒绝认识这个社会：我们从他的作品里看到的是他对这个物质世界的清晰描绘，他是在清醒认识的基础上，用一种优雅的方式慢慢地向后退去，直至退进神秘、悠远、美丽和充满力量的远古神话。 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对于小说的定义，真的相信好的小说家都是魔法师，好的小说都是寓言性的小说。克莱齐奥的所有小说几乎都是这样，作为个体的故事，一切显得匪夷所思，然而，作为人类命运的探索，一切却又令人胆战心惊。在1980年，勒?克莱齐奥获得了第一届保罗?莫朗奖。 勒?克莱齐奥在语言上的探索并没有走得像罗布-格里耶或萨洛特那样远，他的语言标准、规范而优美。优美到在翻译时要让人心焦的地步，唯恐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和意境。这或许和他在双语环境中长大有关。在两个语言世界犹豫和选择的人往往会对语言本身表现出一种更为积极和肯定的构建愿望，希望维持某一类语言中原本纯净的因素。 在勒?克莱齐奥的身上，我再三使用“童话”这个词，我想，他和我一样明白，其实他逃遁其中的史前文明并不存在，南美那个土著的美丽世界说到底在今天的社会里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或许人类的误区就在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美丽，寻找爱情，寻找家，寻找真实。可是，神话所奠定的模式就已经告诉我们，寻找注定了“永远在别处”的悖论。是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们有了《流浪的星星》里的这首诗： 在我弯弯曲曲的道路上 我不曾体会到甜美 我的永恒不见了 然而有一天，有人对我说，如果真实是一种构建呢？如果它可以是一种构建，童话就是它的外衣，它的居所。勒?克莱齐奥所创建的世界，就是用美丽的词语盖了一座与现实隔离的透明屋子，在现实的存在废墟之中，它是那么耀眼，给每一个相信文字力量的人以安慰和避处。因为它的完整和坚固，它不会破碎，它所包裹的真实也不会破碎。勒?克莱齐奥完成了那首题为《天真的预示》的诗歌。诗里的最后一句说——把永恒在刹那之间收藏。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记忆是痛苦，未来是虚无，语言这种经历现时的唯一方式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再心碎的理由。(作者简介:袁筱一,著名法语翻译家。已出版作品有：小说《战争》《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流浪的星星》《生活在别处》《法兰西组曲》、散文《外面的世界》、传记《杜拉斯传》、专著《文字?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等。）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8-10-2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