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文学创作的源泉如果暂时枯竭的话,他会对自己说:不妨试试文学史的写作或者去从事文学评论。好的作家是不是有好的文学品位,我想大概答案是肯定的,否则他自己选择字句也会有问题。关键是: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行文路数与他擅长的文学创作体裁不一定一致,这就像外语好的人不一定能教外语,写作好的人不一定能 教写作一样。我倒不担心作家们的批评流毒能有多广,因为作家们往往有偏见,偏见是成不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的规范的。那么,可怕的倒是专事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的学者了,学者能把文学史和文学批评进行到让人不忍卒读甚至倒胃口的地步。更要命的是,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还可能兼着名牌大学的教授,写作研究之外,他(她)们还制定着学术的规范语言,告诉你文学是个什么东西,学术写作应当怎样进行。窃以为我们这个时代在品味方面反正是给舌头鼻子去嗅觉味觉的时代,不会欣赏文艺也不会构成什么样的大错。阅读于是大可以私下里进行,用不着拉开讨论会的架势非要向人表白自己的文艺倾向学术态度。远离庖厨倒能闻出点饭菜的香来。 一个读者如果不再为学位学衔发愁,他大概算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阅读自由度,否则该读美国书的时候他一定不能选择读英国书。斯蒂沃(J.I.M.Stewart)的这本谈英语文学的书《八个现代作家》,牛津大学出版社在1963年就出版了,却要在三十多年后于旧书店与我结缘,又放了五年才让我具备阅读它的余暇和心力。看样子读书也并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我的经验是:好的书是不会被人扔掉的,除非在异常的岁月里。斯蒂沃出版《八个现代作家》(EIGHT MODERN WRITERS)的时候我们正经历异常的岁月,这也许是至今我们与斯蒂沃们的文学批评隔膜的原因之一吧。我必须承认:英语学了快三十年了,一篇短短的前言我居然从上午读到下午才读出点所以然来。到底是读外国人的书!说到外国人,其实斯蒂沃的书也是从“外国人”讲起的。英国史家扬(G.M.Young)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时代画像》里的一段话很令斯蒂沃费琢磨:“对一个外国人来讲,我们经历的时代是高尔斯华绥、威尔士和萧伯纳的时代,在他们之前是王尔德的时代。这些外国人的品位一定是文学欣赏以外的东西指引的。”斯蒂沃以为在扬的眼里,这些外国人抬高这几位作家是蓄意的,这反映一个时代在欧洲弥漫的嫉妒英国的情绪。“四个人里有两个是爱尔兰人,很可琢磨啊!”我自己从上午读到下午才读出点味道来,感觉文学批评的偏见和社会的偏见一样无可避免。斯蒂沃的书把活着的作家都剔除了,单选了八位他认为是“那一时期不可挑战的重要”的作家。八位里有三位是爱尔兰人:萧伯纳、叶芝和乔伊斯。也许又有英国人会说“很可琢磨啊!”不过我倒觉得这一时期的文学绕不开爱尔兰人。斯蒂沃的选择很有意思:詹姆斯是美国人,康拉德是波兰人,吉普林是出生在印度的英国人。他倒不以为自己有什么“蓄意的偏向”,表示自己不过是个苏格兰人:“只尊重文学史实。”“无须辩护,谁有兴趣就开炮吧。我只说一点:与那个嫉妒的外国人不同,我只让文学欣赏指引我的品位。”当然不能说八位作家是那个时代仅有的伟大作家,“只缘身在此时代”的迷雾散去后,还会有文学高峰出现。斯蒂沃坚信这一点,但是他认为这八位的里程碑地位不会改变是真的。 我对文学批评家选择的对象倒不十分计较,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写文章的路数。不是文学八股就好,有创意则更佳。引人入胜大概是衡量文章好坏的标准之一。斯蒂沃从1880年入手。这个年份是哈代的“老式小说”《骑兵团号兵手》出现的年份,也是“不太老式的小说”《华盛顿广场》出现的年份。在这一年死去的作家有福楼拜和乔治·爱略特。莫泊桑在这年发表《羊脂球》,左拉发表《娜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卡拉莫佐夫兄弟》。然而,当年十分引人注目的倒是一个美国人写的非文学类书籍《贫穷与进步》。大英帝国“面临困惑”,“客户成了竞争对手”,结论是必须建立“新的经济帝国主义”。斯蒂沃提供的政治经济背景对文学欣赏帮助并不大,但是他的“大事记”倒是意味深长:“伦敦民主会”成立于1881年,“费边社”和“社会主义联盟”成立于1884年。空想社会主义的杰作、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发表于1890年。1888年,批评家阿诺德去世,诗人T.S.爱略特诞生。阿诺德的外甥女亨福雷·沃德同年发表小说《罗伯特·爱尔斯弥尔》,手法仿效她另一位姓阿诺德的舅舅威廉的小说《橡树园》。《橡树园》是宗教题材的小说,讲的是印度军队生活里的种种诱惑。1911年,读者们发现爱尔斯弥尔的女儿在《里查·梅涅尔案件》里嫁给了随军牧师。文学与宗教在斯蒂沃看来于那个时代配合得默契。小说家有时借文学之口布道。大散文家纽曼的《失去与获得》就很难说是宗教还是文学了。《亚当·彼德》于1859年问世,14年后阿诺德的《文学与教条》出版。1897年7月17日《泰晤士报》发表吉普林的《赞美诗》。1931年爱略特先生有《坎特伯雷大主教官邸观后感》问世,稍后还对美国听众发表演讲阐述他对异端的看法。文学史里被史家湮没的故事本身就是文学的素材。因为年代久远,记忆和文字表述都不能说十分精确,但这都不影响阅读者探索的好奇心。斯蒂沃的故事远不止我用中文表述出来的,不过一脔之尝足以让读者耳目新鲜了。文学史原来可以这样灵活地来写。文学批评原来可以这样来进行。我读此书实在是因为“旧酒醇香”的缘故,实在不是为了什么文学批评。 原载:博览群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