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T.S.艾略特在阐发他的“非个人化”诗歌理论时特别提到,华兹华斯关于诗歌是“平静之中回忆起来的情感”的定义是“不严谨的公式”。艾略特对浪漫主义诗歌中个人滥情现象的反感影响着20世纪上半叶对浪漫主义诗歌的评价态度,而到后来甚至形成一种印象,把英国浪漫主义看做是个人主义的哲学和世界观。然而,费尔柴尔德从信仰的角度考察浪漫主义诗人时,认为浪漫主义诗人的“激情个人主义不是自我膨胀;相反,他们的最高目标是湮灭个性,以献身于超越自我的理想”。这种看法与艾略特所青睐的“非个人化”理论十分接近,得出了与艾略特对浪漫主义诗人的判断相左的看法。由此,个人主义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是有着更为微妙甚至复杂的情况。年轻时,华兹华斯与英国的许多文人过从甚密,其中包括将个人主义发展成无政府主义的葛德文。作为一种哲学思潮,个人主义的内涵较为复杂。卢克斯曾从人文主义视角对个人主义思想进行过较为全面精当的概括,受到西方学界推祟。事实上,结合华兹华斯的诗歌论述和创作实践,以卢克斯的部分观点为参照坐标,可以较好地辨析华兹华斯诗歌观念中的个人主义特征,进一步增强对华兹华斯诗歌以及浪漫主义诗歌的把握。 个人主义是一个较为复杂的概念,但主要涉及人的尊严、情感、自主性、个人空间、自我发展等诸因素,本文力图从这些因素出发,来理解华兹华斯的诗学观与个人主义的关系。 二、尊严和感情:诗的宗旨 个人主义思想最重要的方面是什么?卢克斯认为是人的尊严。尊重一个人,基本出发点是与他人共有的特性。人是感情动物,其感情的丰富性和细腻性是其他生物无法相比的。体现人的尊严,最紧要的是尊重和忠实于人的真实感情。华兹华斯诗学观最引人注目的方面就是对感情的强调,“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文中所引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采用曹葆华的译文,个别地方略有改动)这句格言式的定义,成为后人了解华兹华斯诗学观的重要线索。这是华兹华斯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的。《抒情歌谣集·序言》(以下简称《序言》)详细描述了诗歌的创作过程:在平静之中回忆起过去的感情,进而逐渐发展成新的感情,并开始诗歌创作,直到最后完成一首作品,由这首作品给读者带去快乐的感情。诗歌写作演化为一个强烈的情感场,出发点是感情,发展推进的纽带是感情,归宿点是感情。艾布拉姆斯认为与华兹华斯同时代的人都相信,诗歌是感情的表现或流露,是感情的载体,能促进读者感情的发展,使其更加敏锐。感情书写是浪漫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华兹华斯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而感情则是华兹华斯看待一切事物的出发点。 感情作为人的一个基本特征,与人的感觉有着紧密的联系。华兹华斯给约翰·威尔逊的信谈到,人不会因为受压迫、贫穷或其他灾难而丧失感觉,例如不能辨别颜色,识别物体,闻到花香,听到鸟语等,而这些感觉就是个人感情的基础。作为一个正常人,任何人都能够通过自己的感觉器官,感受到周围的世界,进而对周边的环境、景色和事物产生强烈的感情。在给议员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的信中,华兹华斯谈及《兄弟》和《迈克尔》这两首诗,希望通过它们来证明,就是衣着普通的人也能够有很深的感情。他还附上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良的格言,这段格言后来成为1802年版《抒情歌谣集》开篇的箴言:“就是感情和思想让人雄辩。当受到感情驱动时,即使是无知的人也不缺乏语言。”一个普通人能够感受到客观世界,也能够感受到真善美的存在,发展出深深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应该是最自然的感情。对华兹华斯产生过影响的休·布莱尔认为,人类共同的感情是自然的感情,因为其自然,所以是正确的感情。华兹华斯将人的感情与感觉联系起来,相信人都具有相同的感受力,在此基础之上产生的自然感情都是正确的感情,在强度上都是一样的,普通人和贵族在这一点上没有差异。故此华兹华斯选取普通人作为描写的对象,并通过他们探索人类天性的根本规律。长期以来,普通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一直不高,即使在作品中出现,除了是被同情的对象之外,普通人总是“被否认或忽视”。华兹华斯之前,已经有很多作品以普通人为中心,如18世纪兴起的小说和彭斯的诗歌。18世纪的小说注重描写现实,虽然不乏心理描写的作品,却很少涉及普通人的情感;彭斯的诗歌注重描写劳苦大众的生活,却没有旗帜鲜明地指出感情是诗歌的首要任务。肯定普通人拥有的感情,通过普通人的感情来展现人性,却是华兹华斯自己的独到之处。他的这一做法,黑兹利特认为是引入了政治理想的平等追求,使他的诗歌有了追求平等的倾向。但从华兹华斯自己的阐释来看,他是把人的感情作为一个最根本的衡量点来缩小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对诗歌而言,感情上升到最高的位置,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诗歌描写的对象,判断的标准在于他的感情是否值得书写。 正是有了这种重感情的诗歌观念作背景,《抒情歌谣集》的人物不再是以往的英雄或贵族,多数是普通人,例如无名的老人、女流浪者、痴男孩、疯母亲以及牧羊人等。不仅是《抒情歌谣集》,华兹华斯后来的作品也常常描写普通人。例如,《几个乞丐》描写了一位求告者,身材像个女王,能够“统率古代亚马孙女战士”,孤独的收割人可以像荷马一样,歌唱“很久以前的战争”。她们虽然出身卑微,却能像女王和诗人一样,去完成伟大的事业,因为据华兹华斯看来,人是没有差别的。华兹华斯的代表作《序曲》有一个副标题: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说明这部作品是他自己感情发展的记录。华兹华斯以普通人的身份进入长诗,以感情发展为线索,确实与从前的史诗有所不同。黑格尔在解释史诗的持久吸引力时,认为史诗所“描绘的世界”是使“特殊民族和它的英雄的品质和事迹能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这里所说的“一般人类的东西”,指的是人的天性,其中包含着人的感情。在反映人的天性时,传统史诗选了英雄,而华兹华斯却选择了普通人。诚然,《抒情歌谣集》与史诗属于不同的诗歌形式,地位不及后者,《序曲》 可否列入史诗未有定论,但它们却都在探索人内心深处最本质的感情。通过抒发感情,给予普通人同样的尊重,体现出了华兹华斯重视人的尊严的诗学旨趣。 与人的尊严密不可分的感情,其内涵还包括感情方面的快乐原则。作为感情动物,人天生就有追求快乐的本性。华兹华斯认为,诗歌使人产生快乐,表现出对人类自身尊严和最根本的快乐原则的敬意。华兹华斯没有基督教的原罪意识,认为人的心灵是美丽的,因此人的普通感情也应该是美丽的。这样,通过对感情的抒写,实则是赞扬人的心灵;诗歌描写这些普通的感情,让人心情愉悦,在快乐之中感受到人的真情是如此美丽。体会到感情的美丽,人逐渐认识到心灵的美丽,进而明白,拥有美丽心灵的人本身就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或尊严,进而体现出人的伟大。认识到自身的价值,人才会真正去尊重自己,进而尊重他人,从而全面体现出人的尊严。华兹华斯相信人天生能够体会到“心灵的优美和尊严”,只是在当时的社会中,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有这种能力。华兹华斯把诗歌作为一种工具,通过描写感情,进而赞美心灵,让人快乐,以此来诱发人感受心灵美丽的能力,最终体会到人的尊严。阅读诗歌,既符合人类追求快乐的天性,又很好地体现出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是人类很早的一个追求,在西方文明史中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古希腊人喜欢沉思,不断地追问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寻求自身的尊严和价值。现代学者发现,在西方文明的另一源头基督教文化中,人的尊严也得到了尊重和体现。文艺复兴时期,人的伟大得到了强调。17世纪,笛卡尔的哲学思想和英国的经验论为个人主义奠定了一定的哲学基础。18世纪,在启蒙运动的推动下,个人被重新认识。18世纪法国出版的《大百科全书》中《理性》一章的作者这样说:“在成为基督徒之前,我们是人。”华兹华斯对于人的尊严做出了自己的解释,把感情作为出发点。如前所述,他的诗歌通过感情,让人体会到,人自身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或尊严,这一点符合林赛的观点:“个人最大的内在价值或尊严是最根本的伦理原则。”衡量个人价值或尊严的标准是他所拥有的感情,情感是人类共同拥有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差别的。华兹华斯没有专门针对人的尊严进行讨论,但是他注重感情,其诗学理论和诗歌创作体现出的平等倾向表明,他尊重个人,很好地体现出对人的尊重。 三、自主:诗歌创作的内核 在人的尊严基础之上,个人主义中最重要的就是独立自主的精神。自主就是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属于自己,摆脱异己力量或因素的影响,通过独立和理性的反思,形成自己的目标和决定。这种高度的自我判断和决定能力,是诗歌创作的重要内核。也许华兹华斯没有认真考虑讨论自主这一权利,但是他的实际行动充分地证明了他对自主的吁请。如前所述,华兹华斯强调自然感情,选择普通人为诗歌的主人公,并给予他们重要的地位,体现出一个诗人在选择人物方面的自主性。当然,这仅仅是华兹华斯自主表现的一个方面,其他一些方面也体现出他的自主要求。 《序言》给读者的深刻印象除了强调感情之外,还有就是关于诗歌语言的讨论。华兹华斯尽量避免在《抒情歌谣集》中使用“诗的语言”,认为诗歌的语言与散文的语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华兹华斯被公认为19世纪诗人,但他前30年生活在18世纪,语言的形成和发展受到18世纪语言的影响。奥斯丁发现,在语言方面,华兹华斯那些先于《抒情歌谣集》的很多诗歌都具有18世纪诗歌的语言风格,而《抒情歌谣集》中的语言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具体而普通,不再抽象晦涩。这是华兹华斯在诗歌语言上的一个转向,正如他自己所言,这本诗集就是一个“试验”,从素材、人物到语言都在进行实验。在分析语言的难易程度时,语言学家特纳对华兹华斯的一些诗行做过数据统计。他的分析显示,华兹华斯诗歌中的多数单词都包含在一个五岁儿童的词汇表之中。诗歌的语言简单,体现了华兹华斯提倡使用普通人语言来写诗的这一主张。语言虽然简单,但并不代表诗歌本身就一定简单,因为在诗歌之中,情感表达不仅仅取决于语言的难易,更取决于对语言的把握和运用。在考虑诗歌的感染力时,华兹华斯一方面很注意韵律在表达感情时增益或减少的作用,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语言在表达感情方面的不足,希望采用其他辅助方式来增加语言的表达能力。例如,在《(荆树)注释》中,华兹华斯指出了语言在交流感情时的缺陷,但某些传达感情的词语通过反复或同义重复,却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通过这两种方式,华兹华斯让自己的诗歌获得了强烈的感染力。语言的简单降低了诗歌的理解难度,扩大了读者面,在更大的范围内产生影响;与此同时,诗歌又传达了强烈而真实的感情,这就让人更深刻地理解诗歌,明白诗的内涵。当然事物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抒情歌谣集》初期的销售情况并不是很理想,但后来分别于1800年和1802年两次再版,证明了读者对它的接受。在语言的选择上,华兹华斯作为一个诗人,充分展示了自主的创作原则。 华兹华斯还将诗歌创作延伸到读者一方,主张读者也应有自主性,读者成为半个诗人,与诗人一起完成诗歌的创作和理解。贺拉斯较早提出了要关注读者的问题,华兹华斯在讨论诗歌的同时,也关注到了读者在诗歌理解过程中的作用。虽然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感受能力,但因为自身经历的差异,每个人对于同一事物的认识也不尽相同,不同的读者在阅读诗歌之后,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阅读诗歌,就是读者要“依据他自己的感觉”,保持对诗歌的独立见解。这类似今天的读者反应论,读者的感觉和反应受到了充分重视。他强调读者要根据自己的经历对诗歌的好坏做出判断,而不应受别人观点的影响。无论是谁的观点,作者自己的意图或者批评家的看法,都不能左右读者自己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诗歌作品与读者的理解结合起来,才能形成完整的诗歌。诗人写出的诗歌作品仅仅是诗歌的一部分,而诗歌的另一部分,即感染力要通过读者阅读诗歌才能体现出来。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是感染力的创造者和体现者。读者根据自身经验做出独立评价,体现出诗歌所包含的感染力,参与诗歌的再创造,这个过程体现出读者的自主性。除了提醒读者注意自己的感情,华兹华斯有时会直接把道德判断的权利留给读者。例如《荆树》中,玛莎·雷是否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叙述者给出了几种可能,但是并没有确切地说就是她杀死了孩子,而让读者自己去判断。 除此之外,有时华兹华斯也给予主人公自主的权利。《康伯兰的老乞丐》最后一节诗行,代表“任由”之意的let一词出现了11次。有人谴责这是华兹华斯道德上的缺陷,认为华兹华斯没有同情心。从一个社会慈善家的角度,一个老人过着流浪的生活,“同霜风和冬雪搏斗”,这看起来是很悲惨的,也是不人道的。但是,这种生活是否适合这位老人?这个问题只能由这位老人来回答。华兹华 斯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了老人,只有他才有自主的选择权利。正如斯塔尔在谈到个人主义时,认为个人应该对“自己的道德和社会价值标准负责”。个人根据自己的道德和社会标准,做出一定的评判和判断,进而决定自己的行为,这是自主的行为。这样,从语言的选择、作品人物命运的安排到读者的自主参与,都贯穿了一种强烈的自主内核,彰显了个人主义思想对华兹华斯浪漫主义诗学观念的深刻影响。 四、私人空间:诗歌创作的内外环境 除了以上两点,在个人主义之中还有一个必要的条件,这就是私人空间。卢克斯这样描述私人空间的重要性:“人能够进行思考、采取行动、参与各种事物、介入各种关系,对这些做出价值评价,但是为了那种价值,需要一定的不受干预的空间。”人的感情非常复杂,而描写感情的诗歌,其表现的内容以及创作过程也非常复杂,包含了内部和外在的环境。诗歌的内容涉及感情,感情涉及人的内心世界,是人内心的私人空间。华兹华斯的这类诗歌大多是内省式和自主性的,社会性和客观性的描写成分较少。在论及诗歌的创作时,华兹华斯认为“诗……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在沉思之中将这种情感转换成新的情感,最后写出完美的诗歌。这里的平静与沉思,都需要一个没有受到外界环境干扰的思维空间,而创造这样一个思维空间,则需要一个良好的外在环境,即私人空间,这就涉及到隐私的问题。 私人空间,即隐私,在西方有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瓦特《小说的兴起》对西方家庭隐私的发展做了简单的描述。中世纪的家庭生活大多在公共大厅里进行。到了18世纪,英国完全建立了家庭隐私。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的卧室,而且门上有锁。这种情况在16世纪是非常少见的。帕美勒就常在属于自己的空间中写信,克拉丽莎也是在自己的闺房中与挚友安娜·豪通信。到20世纪,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强调隐私和独立是妇女自由进行良好创作的基本条件。独立的房间是私人空间的物质表现形式,是诗歌创作时的外部环境。在这里,诗人可以进行与创作有关的一切活动,而不必受到外界环境干扰。有了物质上的私人空间,可以很容易地形成精神上的私人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诗人专注于自我,自由地进行诗歌的创作活动。当然,没有物质的独立空间,也可以获得精神上的私人空间。不过,设想一个诗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完全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形成自己精神上的私人空间,进行诗歌创作,却不是容易的事。因此有了物质上独立的空间,相对来说,更容易拥有一个精神上的私人空间。 华兹华斯成长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之中。在鹰头镇语法学校念书时,安·泰森对他格外照顾,不干涉他的活动,他有很多时间流连于大自然。11岁时,他开始阅读小说,21岁时读了《克拉丽莎》。成长在不受干扰的环境之中,并感受到了小说中体现出来的私人空间,华兹华斯经常沉浸在自我之中进行沉思,表现在诗歌创作理论中,便成为精神上的私人空间。在《我孤独游荡,象一朵孤云》的最后一节,诗人心情“茫然”或“忧郁”,他回想起那些动人的水仙花,与水仙花共舞,心情转而充满了欢乐。心情“茫然”或“阮郁”,即是诗人不受干扰的心灵空间,也是诗人进行创作的私人空间,诗人称之为“心灵的眼睛”。 这样,华兹华斯注重灵魂深处的真挚感情,是精神上的私人空间;同时,诗歌写作也需要物理意义上的私人空间。物质和精神上的私人空间可以使诗人免受外界环境和势力的干扰,保证诗人的独立性,这正是浪漫主义诗人所追求的个人理想。 五、自我发展:诗的功用 个人主义的最后一个显著特征是自我发展,卢克斯认为这一概念源自浪漫主义。自我发展可以理解为个体根据自身的兴趣、爱好或能力进行自我选择,发挥自身潜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的发展,将塑造出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特点。但是自我发展牵涉到很多方面,也有很多的表现形式以及实现方法。华兹华斯重视自我的发展,从诗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把诗歌作为自我发展的一条有效途径。 华兹华斯认为诗人拥有超越于常人的感觉,人能够在没有强烈刺激的情况下兴奋起来,知道这种能力的存在,他就比别人更优秀,体会到“心灵的美丽和尊严”。这种能力是人自身的认知能力,也是认识到人自身价值或尊严的必要能力。虽然这种能力非常重要,但华兹华斯看到,在自己生活的时代,这种能力受到了限制。人们“渴望非常的事件”,文学和戏剧为了迎合新时期的需要,“抛弃”了像莎士比亚和弥尔顿这些伟大作家的作品,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疯狂的小说,许多病态而又愚蠢的德国悲剧,以及像洪水一样泛滥的用韵文写的夸张而无价值的故事”,这些因素结合在一起,“把人们分辨的能力弄得迟钝起来,使人的头脑不能运用自如,蜕化到野蛮人的麻木状态”。这是在工业革命开始之后,华兹华斯对自己观察到的一些社会问题进行的总结。人对周围的事物变得麻木,失去了敏感性,倒退到需要强烈刺激才能活动的状态,这也就失去了感受客观世界的能力,不能产生强烈的感情去体会心灵的美丽和尊严。强烈地依赖外界的刺激,人的认知能力退化,感情和思维长期处于停滞的状态,因而人失去了某种能力,也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就不可能实现自我发展。 华兹华斯认识到个体能力的丧失,但他还是相信,“人的心灵具有着一些天生的不可毁灭的品质,一切影响人的心灵的伟大和永久的事物具有着一些天生的不能消灭的力量”。这些天生的“品质”和“影响心灵的伟大和永久的事物”是人内心中非常重要的因素。天生的品质得到激发之后,人就可以脱离麻木状态,体会心灵的美丽和尊严。这种能力的恢复和发展,是个人的发展,也就是自我的发展。对个体发展的重视,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人类社会由个人组成,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强调个体的自我发展,可以提高个人素质,在个体的素质得到提高之后,社会的整体质量也得到了相应的提高。从个体与社会的这种关系看,提高个体素质是从整体上提高社会质量的有效途径。 如何激发人的“品质”?华兹华斯以诗人的身份寻求帮助个体进行自我发展的道路。从古至今,诗人都强调诗歌对人类社会的积极作用。罗马诗人贺拉斯认为诗歌的功能是寓教于乐,英国诗歌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英国文论第一人锡德尼就认为诗歌是为了教育而娱乐。《序言》也明确提出了诗歌的教育与娱乐功能。华兹华斯很强调诗歌的娱乐功能,认为诗歌首先是带来快乐,诗人进行创作,除了给人带来快乐的目的之外,不应受到任何限制。这种快乐体现出对人自身尊严的敬意。诗歌满足了人对快乐的追求,显示出了对人之作为人的尊重,体现了浪漫主义诗歌对人的主体性的高度重视。此外,他认为,《抒情歌谣集》中的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这是“使读者的理解力有某种程度的提高,他的感动也必定会因之增强和纯化”。普通人能够阅读诗歌,感受到其中强烈的情感,也就拥有了与诗人一样的想象力,使头脑摆脱麻木状态。达到了这一目标,就实现了诗歌的教育功能。华兹华斯让诗歌走下圣坛,实现提升和纯化人的感情的目的,显示出积极的人世情怀。 个体得到了发展,社会质量得到了提高,这既符合启蒙运动的精神实质,也体现了华兹华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因此,华兹华斯把给予人们快乐,以及提高认识心灵的美丽和人的尊严的能力,看做是“各个时代的作家所能从事的一个最好的任务”。他在给乔治·博蒙特的信中宣称:“每个伟大的诗人都是导师。”华兹华斯坚信诗人是人类精神的导师,通过诗歌这种形式,他能够帮助人提高认知能力,实现自我发展。 六、结语 上述分析表明,在日趋程式化和工业化的时代,华兹华斯力图重新拣起人文主义理想,并以个人作为关注焦点,思考人的生存意义。华兹华斯的诗学理想是与那个时代密不可分的。法国大革命倡导的“平等、自由、博爱”口号,极大地激发起华兹华斯对个人的理想生存状态的向往,但大革命演变成了独裁和血腥,华兹华斯感到社会变革不能给个人带来新生;同样,华兹华斯早已看透了工业革命的实质。这些因素促进了华兹华斯转向自然,并认为个体在自然中能更新自我,获得宗教意义上的新生。虽然华兹华斯诗学观中的个人主义思想带有乌托邦的成分,但其个人主义已经远远超越了完全以个人为中心的自我主义,有着积极的人文主义内涵。 华兹华斯的个人主义理想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仍然具有较为浓厚的宗教成分。例如,在英国16世纪大诗人埃德蒙·斯宾塞的史诗《仙后》中,完美的个人必定信仰坚定。经过启蒙时代的洗礼,浪漫主义的个人主义理想不再把宗教信仰作为个人完美的首选项,而是追求一种更为务实的现实人生态度,同时也包含着浓烈的理想主义因素。这些务实而又理想的个人主义态度在浪漫主义作家普遍具有的反叛精神那里得到了释放。稍晚于华兹华斯的拜伦,其笔下的英雄,特别是恰尔德·哈罗德,以忧郁的情绪和悲观厌世的人生观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展示了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但是在个人与社会表面冲突的背后,却暗含着要求社会进行变革,以达到尊重个人感情与隐私,提供民主与自主,实现个人进步的目的。美国的爱默生放弃了教堂的职位,到远离尘嚣的幽静之地寻找个人的上帝,并提倡个人绝对自由和社会改革。这使得他成为美国思想宝库的重要源泉。梭罗以独行侠客的风范流连于新英格兰的湖光山色之间,体现个体、自然和精灵之间相互交融的美妙境界,感悟个体该如何孤独而又愉快地生活在这个日趋物化的世界上。由此,华兹华斯的个人主义理想及其诗学表现这个话题对浪漫主义作家具有普遍的学理意义,对理解浪漫主义作品甚至超验主义作品都有着积极的意义。 原载:《西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