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百回的《金瓶梅》中,写到应伯爵的有六十多回,而其中写到应伯爵跟随西门庆混吃溜喝的就达五十回之多。可以说,在应伯爵与西门庆的交往中,能够贯穿始终的就是一个“吃”字。的确,西门庆要豢养这样一条百依百顺、曲意奉承的帮闲之“犬”,就必需舍得施舍“狗”食;而应伯爵摧眉折腰,极尽帮闲之能事的目的,也无非是要混点酒肉吃吃。但在西门庆众多帮闲中,何以唯有应伯爵能在西门庆的酒桌边长久地牢固地占据着一席之地呢?个中奥秘就在于他熟谙帮闲之道,精通混饭之术。 应伯爵的混饭术虽然在《金瓶梅》中没有明确的交代,但作者却在给这个人物的命名上作了丰富的暗示。对“应伯爵”三字的破解,可以从字的本意和谐音双关两个方面来进行。当然,“应伯爵”三字的中心,便是“爵”,即“嚼”,即“吃”字。围绕这个“吃”字,“应伯”二字便可派生出四种混吃之术来。 “伯”谐音“白”,便有了“白吃”一术。在与应伯爵的交往中,西门庆极少给予应伯爵钱财,因为他深知,一旦应伯爵有了足以挥霍的钱财,他就不会死心踏地、朝夕相随地为自己帮闲了,因此西门庆唯一能够牢牢笼络住应伯爵的便只有这个“吃”了。应伯爵自然也深知自己在西门庆生活中的位置以及心目中的份量,给西门庆帮闲,“白吃”是他所能捞到的最大的实惠,也是他帮闲所能捞到的最基本的报酬。因此,只要有机会,只要有可能,他便要问心无愧地“白吃”西门庆一顿了。 “伯”的本意是“大”,于是又有了“大吃”一术。“白吃”仅是应伯爵帮闲的最基本的要求,作为高级帮闲的应伯爵是绝不会满足于一般性的家常便饭式的“白吃”的。他常常在不放过任何“白吃”机会的前提下,煞费苦心地提高“白吃”的数量和质量,大吃大喝西门庆一顿。而这,正是他于帮闲之道乐此不疲的最大驱动力吧! “应”谐音“硬”,于是又有了“硬吃”一术。有时候西门庆因为某些缘故,无意请应伯爵“白吃”、“大吃”,可是应伯爵馋瘾上来,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死磨硬缠,机关算尽,“硬”是想方设法地“白吃”、“大吃”西门庆一顿。“硬吃”,最能显示出应伯爵非凡的帮闲艺术。 “应”的本意是“应该”,于是便有了“应该吃”一术。这“应该吃”才是应伯爵高于其他帮闲的最关键之点。“白吃”、“大吃”、“硬吃”,经常如此,而且都是有来无往的单吃,即使关系再好,也总会令人生厌的。而应伯爵的绝妙之处就在于,他在“白吃”、“大吃”、“硬吃”了西门庆之后,还能让西门庆觉得他“应该吃”,吃得值得,甚至使西门庆觉得赚到便宜的不是应伯爵而是他西门庆。这样一来,就为应伯爵下次的“白吃”、“大吃”、“硬吃”打下了基础。在每一次的混吃中,应伯爵或为西门庆充当寻花问柳的皮条客,或者插科打诨出洋相,为西门庆寻开心,或为西门庆出谋划策,招财进宝。总之,应伯爵的每一次混吃都能曲尽其意地为西门庆尽点忠心,孝心,作点奉献,因而他的混饭便可以堂堂正正,毫无愧色,甚至颇有些礼尚往来的味道。 正因为应伯爵能够机动灵活而又出神入化地运用这四种混吃之术,他才能始终跟随西门庆无往而不胜地直吃到西门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这里,仅以《金瓶梅》第一回中的一段关于应伯爵混吃的描述为例,集中展示一下应伯爵是怎样淋漓尽致地施展他的四种混吃之术的。 这次混吃发生在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永福寺狂宴之后不久。应伯爵此次到西门庆家混饭,可以说来得极不是时候,西门庆正因三妾卓二姐病入膏肓而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没有一点宴客的兴致。老于世故、善于察颜观色的应伯爵自然对此情形了如指掌,但他此次混吃却是有备而来,他是要邀西门庆去看打虎英雄武松游街,为他消愁解闷,并以此作为“白吃”、“大吃”西门庆一顿的大筹码的。但何时抛出这个筹码,怎样一步步把西门庆烦闷的心情调节到可以大宴宾客的兴奋状态,却又是一门帮闲的大学问了。 当应伯爵以惯有的帮闲嘴脸“笑嘻嘻”地走进西门庆家门的时候,“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因为卓二姐的病“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所以正一筹莫展的西门庆此时根本提不起谈话的兴致,更不要说请应伯爵大吃一顿了。虽然正值饭时,而他又明知应伯爵此来无别,正为一吃,可他偏偏在吃饭时问了应伯爵一句:“你吃了饭不曾?”这话拒吃虚让的意思太明显了。按常理,按应伯爵与西门庆的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客人来了,正逢饭时,应该让他坐下来就吃才是。例如在这之前,应伯爵为结拜的事请西门庆去永福寺时,西门庆便不容推让地说:“也等吃了早饭着。”而此时却问:“你吃了饭不曾?”问话的重心落在了“你吃了饭”上,那话中之话便是“你一定吃过了”。这对于应伯爵来说,真是个难以回答的“两难”问题。按常理,面对这样的虚让,一般的回答只能是“吃过了”,谁好意思说“我没吃”,那样说,不分明是来要饭吃的吗?应伯爵看出西门庆是在虚让,所以他不敢说“吃过了”,万一说了,西门庆来个顺水推舟,自顾吃饭去了,那他这一趟不就白来了吗?但“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为这样说,虽然可以很容易地“白吃”一顿,但未免太丢脸面,特别是还当着西门庆家人的面,实在太掉价了,以后又怎么再在西门庆家的老老少少面前混日子。所以,“不曾吃”也是万万说不得的。西门庆不想给吃怎么办?那就得用死磨硬缠的“硬吃”一术了。 “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多机巧、多油滑的回答。应伯爵绝口不提“吃”字,并巧妙地把“吃”字淡化下去,仿佛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而骨子里又是想让西门庆亲口把“请吃”说出来。什么“你试猜”,说穿了就是“我没吃”,“我要吃”,你西门庆总不至于连人之常情都不顾,连一点个面子都不给我,说我吃过了吧?难踢的球就这样被应伯爵轻轻地送回去,而他那副有意作出的讨人怜爱的天真烂漫如顽童的情态,也通过反问的语调活脱脱地表现出来。 西门庆的回答实在大出应伯爵所料,他的猜测竟是这样不近人情:“你敢是吃过了?”这话说得白一点,就是:“你一定吃过了!”西门庆的这一猜,简直把应伯爵推到了免吃的绝路上。话中之意是既不想请应伯爵吃饭,又想借着应伯爵乞食的心理大大捉弄他一番。你应伯爵越是不说“吃”,就越让你亲口把个“吃”字说出来不行,否则的话,那就免吃。西门庆自以为把握住了应伯爵乞食的迫切心理,逼他就范,唾手可得。的确,面对这样的猜测,换了一般的人,要么厚着脸皮说没吃,然后在众人的讪笑白眼中吞下这顿嗟来之食,要么就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空着肚子回家去。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一样的苦涩,都必须饱受一次做奴才的羞辱。 应伯爵的回答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这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的“灵极之笔”(张竹坡语)。“掩口”、“这等”纯是一副瞧不起的不屑一顾的表情和语气。高明的应伯爵“硬”是没有说出“吃”字,硬是把没脸没皮的混吃雅化得冠冕堂皇,而同时,他又实实在在地把要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猜不中,实在是太可笑,太拙笨了!此时,应伯爵已经把混吃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转化成了一件生活趣事,那憨脸皮厚、滑稽下作的表情实在令人捧腹喷饭。而西门庆那烦闷的心情也因此烟消云散,应伯爵的“硬吃”也便大功告成了。西门庆忍不住笑骂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如果应伯爵早说了“不曾吃”而不作这番讨人喜欢的“张致”,那么这顿饭也可以混到,但那样一来,他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在十大帮闲中的名列榜首的地位也就难免不岌岌可危了。会“张致”,便是他“硬吃”功夫的绝妙表演。西门庆的笑骂表明他已经被应伯爵的滑稽而又机巧的“硬吃”表演深深折服了,压在心头的郁闷也已冰消瓦解,那个在应伯爵的口里一逼二逼逼不出来的“吃”字,最后只好由自己主动发出了。西门庆的一声“看饭来,咱与二叔吃”,说得何等爽快干脆而又热情亲切啊!应伯爵没失一点身份,便凭着“硬吃”的功夫,挣得了“白吃”西门庆的好处。 但用了那么多的口舌与心机,仅仅为了一顿平平常常的家常便饭,对于应伯爵来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应伯爵是有备而来的,“白吃”仅是第一步,是基础,他要的是“大吃”。就在西门庆喊小厮端饭来的时候,他冷不丁说了一句让西门庆摸不着头脑的话:“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西门庆本来以为,应伯爵耍弄小聪明,为的就是“白吃”他一顿,于是便有意耍了他一耍,可万万没有想到,应伯爵所来并不为吃,而是因为要向他说一件稀罕事,才顾不得吃饭,特意赶来的。这一说,无疑把刚才还对应伯爵的“硬吃”推三阻四的西门庆弄得心肠滚热而又有些歉疚不已了。这样忠心耿耿、俯首贴耳的帮闲之才怎能不令西门庆激赏而又感动呢!怎能不让西门庆觉得应伯爵的“白吃”是“应该吃”的呢!其实,应伯爵这样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吊吊西门庆的胃口,为下面的“大吃”作铺垫罢了。 已经被应伯爵牵着鼻子走的西门庆,果然兴致勃勃地发问道:“什么稀罕事?”应伯爵这才“手舞足蹈”地把武松打虎的故事“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直说得“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西门庆那迫不及待的情态正中应伯爵下怀,此时提出“大吃”正是时候。于是应伯爵不失时机地说道:“哥,不吃罢,怕耽误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看,等到西门庆真要请他“白吃”了,他却又不吃了,倒像个风雅的谦谦君子,倒像是西门庆有求于他了。但最为绝妙的是,虽然他已把到酒楼去“大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却还是绝口不提“吃”字,把“吃”说成“坐”。大家都没吃饭,到酒楼上去“坐”什么?还不是花天酒地“大吃”一通!多委婉!多含蓄!多潇洒!多艺术!兴致已被应伯爵调度得高昂亢奋的西门庆,果然对放桌儿的来兴说:“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终于,西门庆被应伯爵神出鬼没地牵着鼻子顺当当地走上了“大吃”之路。西门庆“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三个饮酒评品。”到“大酒楼”里饮酒,这顿“白吃”的确是够“大”的了。 西门庆看武松游街,兴奋得“咬着指头”,而且正因为有了这个机缘,才有了日后与潘金莲的那一段消魂荡魄的风流韵事。所有这一切,是足以让西门庆像咀嚼橄榄一样,日后回味起来,会觉得应伯爵的这一顿“硬吃”来的“白吃”、“大吃”是“应该吃”的,这样的“吃”,以后还应多多给予的。而应伯爵呢,“功夫在吃外”,一次混饭不仅大饱眼前的口腹之欲,而且也为今后的混吃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其混吃之术的精湛绝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金瓶梅》的作者用无所依傍的白描手法,仅仅通过人物的姓名和他的一次平平常常的混吃,就把应伯爵混饭术的精义要诀以及他的丑恶嘴脸,卑劣灵魂,无赖手段,贪婪本质,一一图貌绘神、入木三分地镂刻出来,行文跌宕起伏,着实令人激赏不已。 《高师中文学信息资料》1994年第1期转摘 原载:《文史知识》1993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