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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女神、桤木王、黑猫和毛毛虫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黄荭 参加讨论

    作者“用第一人称冷静地展现了暴行本身以及人们对暴行的漠然,从而强有力地揭示了历史浩劫所包含的‘恶的日常化’以及人类所应承担的道德责任”。
    
    《复仇女神》 [美]乔纳森·利特尔著 余中先译
    译林出版社 2010年8月第一版 788页,58.00元
    
    《桤木王》 [法]米歇尔·图尼埃著 许钧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0年4月第一版 416页,15.70元
    2006年法国文学秋潮,三十九岁名不见经传的美国作家乔纳森·利特尔(Jonathan Littell)以他首部用法语写作的砖头般厚重的作品《复仇女神》(Les Bienveillantes,直译为“仁慈的女神”)一举砸出两个文学大奖: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和龚古尔奖。
    乔纳森·利特尔1967年出生在美国纽约一个祖籍波兰的犹太家庭,父亲罗伯特是记者和间谍小说畅销作家。乔纳森三岁随家人定居法国,1985年在巴黎费纳隆中学通过会考,随后到美国耶鲁大学学习艺术和文学。很快,对遭受战祸的民众的关注让利特尔走出大学的校门转而投身国际人道援助组织的“反饥饿行动”(ACF)。十五年间,他的足迹遍及巴尔干、波黑、车臣、阿富汗和一些非洲国家。2001年1月他决定停下一切,着手创作一本十五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书。“我等待时机。我累坏了。我刚在车臣呆了十五个月。”这本书就是《复仇女神》,通过一名自称毫无悔意的前德国纳粹军官马克西米连(简称马克)·奥尔的内心独白,记录了纳粹在二战东线战场迫害反抗者和犹太人的暴行。这名军官在回忆录的开头坦言:“我所做的一切,我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后果。不管让人多么难受,多么痛苦,我的义务就是服从和执行。” 这名军官和书中的其他人物多数是虚构的,但军官叙述的暴行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为创作这部小说,利特尔花了两年时间走访乌克兰和波兰的二战东线战场,收集了很多史料。有书评称,作者“用第一人称冷静地展现了暴行本身以及人们对暴行的漠然,从而强有力地揭示了历史浩劫所包含的‘恶的日常化’以及人类所应承担的道德责任”。
    原书名“仁慈的女神”是一种曲言法修辞格,典出希腊神话,传说人们出于对欧墨尼德斯(Euménides)——复仇三女神阿勒克图(Alecto)、墨纪拉(Mégère)和底西福涅(Tisiphoné)的总称——的惧怕和敬畏,不敢直呼其名,唯恐惹祸上身、招致厄运,因而委婉地称呼她们为“仁慈的女神”。传说三位复仇女神是黑夜之女,高大健壮、眼睛流血、蛇发狰狞,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用蝮蛇扭成的鞭子,扇动着蝙蝠的翅膀,追捕并惩罚那些犯下重罪之人,不管在阳世还是下到阴曹地府,她们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让他的良心遭受无边的痛苦和悔恨的啃噬。
    《复仇女神》是一部复调作品,一条线沿袭了埃斯库罗斯的《阿特里德斯》和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的剧情(俄瑞斯忒斯发现自己的父亲阿伽门农竟然被自己生母克吕泰涅斯特拉所害:在阿伽门农率领大军出征特洛伊期间,克吕泰涅斯特拉与埃癸斯托斯有了私情,当阿伽门农凯旋归来,两人串通谋杀了阿伽门农,埃癸斯托斯僭居阿尔戈斯城王位达十五年之久。俄瑞斯忒斯几番纠结思量,在其姐姐厄勒克特拉的鼓动和支持下,杀死了母亲及其奸夫为父报仇。但因他犯了弑母的大罪,所以他注定无法逃脱复仇女神无休无止的追踪与报复),讲述了主人公马克个人与其家人的情感纠葛;另一条线是从这位热爱文学和哲学的法学博士的另一重社会身份——党卫军军官——出发,见证了那段血腥残酷的历史:1941年,他随同节节胜利的德国国防军来到乌克兰,参与解决犹太人问题的特别行动,违心地执行元首下达的灭绝令;1942年他进入了克里米亚和高加索地区,从事情报收集工作。由于在鉴别高加索山区某些民族是否属于犹太人种族的问题上,他的意见和上级的屠杀意志相左,被报复性地调到死亡之城斯大林格勒。1943年1月底,在德军即将全军覆没时,他被送上飞机撤离。在德国养伤期间,他四处活动,想调动到法国,没有成功,被留在党卫军帝国领袖的私人参谋部,负责“集中营中外国犹太人囚徒劳动力资源”的问题。之后他又被派往波兰、匈牙利,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波兰或匈牙利,他都处理不好帝国领导人之间微妙的矛盾,跟上司的关系弄得很僵。在英国空军对柏林的一次空袭中,他头部受伤去姐姐家的乡下房子静养,在柏林即将陷落之际,元首亲自给他和其他党卫队军官授勋,他却在仪式上咬了希特勒的鼻子,结果被抓起来,等待枪毙。但他在敌军的炮火中逃跑了,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托马斯,偷换了后者的假证件,躲过敌军的检查,去法国生活,最终成了一个花边厂的厂长,过上了普通人波澜不惊的生活。
    作为集体罪行的参与者,马克从最初的理想主义者沦为纳粹德国的杀戮工具,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扭曲和挣扎?人性中的“恶”如何在国家机器的推动下泛滥成灾,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在那个混乱、荒诞、非理性的时代,马克经历了从人变成魔,又从魔变成人,他躲过了军事法庭的审判,但他的精神已经“裂成碎片”,他独自一人,“与时光、与忧伤、与苦难的回忆、与我生存的残酷、与我还未到来的死亡相伴。仁慈的复仇女神找到了我的踪迹” 。
    虽然两本书的出版相隔三十多年,我还是在阅读乔纳森·利特尔的《复仇女神》(2006)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米歇尔·图尼埃的《桤木王》(1970)的影子。《桤木王》的书名也是充满寓意的借用,来自歌德于1782年发表的那首神秘的同名叙事诗:
    是谁在风中迟迟骑行?
    是父亲与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怀中,
    紧紧地搂着他,温暖着他。
    “我的儿子,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你要把脸藏起来?”
    “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
    和《复仇女神》一样,《桤木王》也是一部以二战为背景的警世小说,讲述了汽车修理库老板阿贝尔·迪弗热一段带着宿命诡异色彩的经历:他在二战中应征入伍,在战争中,他自身嗜血的魔鬼般的本能得以淋漓发挥,这种魔力使他变得像瘟疫一样,把痛苦和死亡带给所有健康的、美丽的生灵,最后成为纳粹政训学校卡尔腾堡的“吃人魔鬼”。主人公阿贝尔曾经见到一具古尸,由于埋在泥潭里面免遭腐烂,那具古尸被命名为桤木王。当二战接近尾声,苏军攻入德国本土,希特勒穷途末路,卡尔滕堡的陷落指日可待。阿贝尔在尸横遍野的普鲁士土地上救下一名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男孩,他将这名弃儿背在肩头逃进长满黑桤木的沼泽。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战俘,忘记了他曾是一名和德国人作战的法国士兵。和桤木王一样,阿贝尔也沉入了泥炭沼,沉入了永恒的黑暗和久远之中。当他最后一次仰起头,“只看见一颗六角的金星在黑暗的夜空中悠悠地转动”。阿贝尔所背负的犹太孩子是一个双重的隐喻,既是他所背负的其作为“吃人魔鬼”罪孽深重的过去,也是他本性中尚未完全泯灭的善的救赎。六角的金星是大卫盾,也是暗夜里犹太人的希望和护佑之星。善恶仿佛完成了一个宿命的轮回,“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曾经强大的土崩瓦解,曾经弱小的在被践踏的尘埃里开出劫后余生的花。
    我承认,写作的故事总是特别能吸引到我,可能是我自己也常常迷失在文字的暗夜里,逡巡犹疑,找不到梦的出口。乔纳森·利特尔借马克之手,打开了个体和集体记忆的闸门,让文字像地下的暗河汩汩流出,浸润了日渐麻木干涸的心灵。战后,花边厂厂长马克生活平静,有家庭,有产业,他本来可以让一切在平淡中归于永寂,但回忆却像复仇女神的鞭子,鞭策他去面对,去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掀开那个窨井盖,让发酵的尸臭在静默中言说。马克说他写回忆录是“为了活动我的血液,看看我是不是还能感觉什么东西,我是不是还会痛苦。奇怪的练习”。而这一痛苦的练习或许就是复仇女神对他的愆惩,摆脱不掉记忆的重负,像那只马克妻子没有征得他同意就带回家来的乖戾不驯的黑猫,“当我试图抚摩它,向它证明我的善意时,它就溜走,跑去坐在窗台上,黄色的眼睛紧盯着我;我要是想把它抱在怀中,它就拿爪子挠我。到了夜里,它则相反,会来躺在我的胸口上,身子蜷成一团,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一大团,熟睡中,我梦见我被压在一大堆石头底下,窒息了。而我的回忆,差不多也是同样。”痛苦,马克说:“我应该了解它。”那次休假让他突然有了时间,他开始思考,秋意渐浓,一阵灰色的秋雨打落了树上的叶子,他渐渐被时光的蛛网缠住,陷于焦虑之中,他发现:“思考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思考打破了心灵浑浑噩噩的平静。那只黑猫是一个征兆,仿佛是复仇女神派来的使者,在夜里,它冰冷的目光让尘封的记忆无处遁形。
    “人类兄弟们,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可能会反驳说,我又不是你的兄弟,我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事儿。确实,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但同时也大有教益,一个真正的道德故事,我向你们保证。”的确,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长久以来,人们像一条毛毛虫那样爬在地上,心中抱定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变成华丽而透亮的蝴蝶。时间渐渐流逝,蛹化期迟迟未来临,一直是一条蠕虫,痛苦的结局,怎么办呢?没有人天生就是魔鬼。撒旦也曾经是有着白色翅膀的天使。马克第一次看到屠杀的场面是在鲁巴尔城堡,院子里堆满了尸体,是苏联内务人民警察在撤退之前枪毙的囚徒,有一千多人,里面有女人,甚至还有儿童。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我”呼吸困难,极力抑制住呕吐,“第一次吗?”上尉温和地问“我”。“你会习惯的,”他继续道,“兴许,永远也不会完全习惯。”这种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切的开始与结束,“我想闭上眼睛,或者把手捂在眼睛上,但同时我又想看,昏头昏脑地看,通过我的目光来明白摆在我面前的这一难以明白的事,这一片对人类思想而言的空白。我心慌意乱地转过身开,朝着军情局的军官:‘你有没有读过柏拉图的书?’他瞧着我,反问道:‘什么?’——‘不,没什么。’”是没什么好质疑的,理想国已然破灭,元首亲口说:指挥者应该为德国牺牲自己的怀疑。开枪、屠杀都是军人应尽的职责,要想打赢战争,似乎必须这样做,没有为什么可言。只是,牺牲的不仅仅是盲从者的怀疑,还有毫无抵抗能力的无辜罹难的民众。“服从就是一把扼杀人意志的刀。我们应该接受我们的义务,就像亚伯拉罕接受上帝的旨意,把自己的儿子以撒送去当无法想象的牺牲。”
    以服务国家和民族的名义,马克完成了一些很艰难、很可怕、违背其本意的事,他被时代的疯狂、集体的疯狂传染了,但他和将士们一样,尤其是面对眼前那些毫无防卫的老弱妇孺,同样也忍受着一种极端无能为力的情感的折磨:“我常常呕吐,感到自己可能是病了;我有些热度,并不太高,还不必卧床休息,但总是发抖,一种很脆弱的感觉,仿佛我的皮肤成了水晶了。在沟壑中,一阵阵扫射之间,这一痛苦的低烧掠过我的全身。天地一片白色,白得可怕之极,除了溅在雪地上,士兵的身上,我的大衣上,总之四处飞溅的血。天空中,一大群一大群的大雁飞过,安安静静地飞往南方。”到了夜里,他一躺下,就像一块石头那样酣然入睡,但是他的睡眠却“充斥了沉甸甸、苦巴巴的梦,并不确切就是噩梦,但就像海底的涌流那样,搅动了深底的淤泥,而水面上却依然平静如初,微澜不惊。”渐渐地,刽子手的工作变得司空见惯,渐渐地,人们习以为常,不再有强烈的感受,仿佛最初的震撼,那种决绝的、被撕裂的苦痛和无奈,都生了锈,钝了。
    “在一切之上,你要谨守你的心。”(《圣经·箴言》4:23)
    这就是“复仇女神”给世人的警示,乔纳森·利特尔这本厚九百多页的法文书“兴许稍稍太长了一些,毕竟发生了很多事”。作者在书的开头就提了个醒,不过他又说,“很可能你们并不太急,你们运气好,有时间读。”  ■
    原载:《东方早报》2010-11-28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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