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一位无与伦比的短篇小说大师","当代文学通往共产主义曲折而复杂的道路上的新的路标",伊萨克·巴别尔(Исаак Бабель Isaac Babel, 1894-1941)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文学遗产,享有世界声誉。耐人寻味的是,巴别尔在俄罗斯文坛却命运多舛,毁誉参半,其作品在俄罗斯的出版也漂泊沉浮,波折不断, 这些都与20世纪俄罗斯(苏联)的社会政治、文化思想发展史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巴别尔在俄罗斯的接受史,就是一部文学发展史的侧面缩影。 巴别尔在小说中巧妙地构拟了四种不同文化特质和精神内涵的话语层次,即革命主义话语层次、英雄主义话语层次、犹太主义话语层次和知识分子话语层次。它们之间彼此交织,相互影响,既对立又统一,共同构成一幅复调性的小说画卷,形象反映了20世纪20年代前后俄罗斯的社会历史、民族文化、精神特质。巴别尔在20世纪俄罗斯的接受大致可以分为初识巴别尔的发生期(1925-1956年)、再识巴别尔的发展期(1957-1985年)、重识巴别尔的回归期(1985-2000年)和迷恋巴别尔的繁盛期(2001年至今)四个不同阶段。 初识巴别尔 在高尔基的发现与提携之下,年轻的巴别尔开始了文学创作之途。在1916年第11期高尔基主持的《年鉴》上,他发表了处女作《妈妈、里拉和阿拉》和《伊利亚·伊萨克维奇和玛格利特·普罗克菲耶夫娜》,取名《摘自我的札记》。这是巴别尔在俄罗斯最早出版的两篇小说,带有浓厚的犹太色彩。此后,他在《星火报》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老施洛伊姆》,通过犹太老人的晚年遭遇展现欧洲普遍存在的宗教迫害,给他带来不菲的文学声望。 此后的1917-1924年,在高尔基的诚恳建议下,巴别尔毅然决然"到人间去",在坚实的生活经历基础上,巴别尔出版了一系列佳作。1922-1923年,在诸如《新闻晚报》(Вечерний выпуск Известий)、《剪影》(Силуэты)、《水手》(Моряк)、《火洪流》(Лава)等敖德萨地方报纸和杂志上,巴别尔发表了部分以描写"第一骑兵军"为主题的小说;1923年,与马雅可夫斯基结识后,巴别尔在《列夫》(Леф)、《红色处女地》(Красная Новь)、《探照灯》(Прожектор)等莫斯科文学杂志上先后又发表描写"第一骑兵军"的部分小说。34篇短篇小说结集为《骑兵军》,1926年由国家文艺出版社出版后,举世震惊。小说集很快被翻译成二十余种文字,给作者带来巨大声誉。 具有世界性声誉的巴别尔,在出版了《敖德萨的故事》(1931)后创作出现转折。他异乎寻常、近乎苛刻地反思写作,觉得辞藻过于华丽,形象亦嫌堆砌,致力于追求一种朴实无华的境界。此时他惜墨如金,陷入沉默,偶有一两篇短小精悍的小说问世。1934年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巴别尔发言自嘲是"沉默派大师"。谁知世事难料: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初期的大批镇压致使巴别尔因"进行反苏阴谋活动和策划对苏联共产党(布)和苏联政府领导人的恐怖活动"而被突然逮捕,全部文稿被没收并销毁;1940年1月27日以"托洛斯基分子"、"外国间谍"等罪名被秘密处决,尸骨无存。随着巴别尔的沉默和被逮捕枪杀,他的作品从苏联文坛、报刊杂志、文学著述中彻底消失。 再识巴别尔 随着斯大林的去世和"解冻时期"(the Thaw)的到来,苏联社会文化形势出现暂时的宽松趋势。由于控制的放松(文学解冻),大批文章和书籍如潮水般涌现,在这种相对宽松的时代背景下,1954年底,苏联最高法院为巴别尔等一大批作家先后平反恢复名誉,巴别尔作品得以重见天日,重又显现出巨大生命力,相关发掘整理和出版研究工作亦得到不断深入。 1957年,由伊利亚·爱伦堡作序、Г。 蒙布里特主编的《作品选》(Избранное)问世,其中收录《骑兵军》、《敖德萨故事》和《故事集》。这是巴别尔作品自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销声匿迹"之后首次与读者见面。该选集被一抢而光,一时洛阳纸贵,成为珍本,1966年和1986年又分别再版。该选集出版后很快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苏联境内及国外广泛流传。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巴别尔作品的评价在肯定其审美价值的同时,却有所保留,共产党批评家对巴别尔的态度仍然是十分谨慎。 1964年11月,巴别尔诞辰70周年晚会在苏联作协书记法捷耶夫作家中心举行,众多苏联名家出席。1978年苏联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苏联长篇小说》,一方面认为巴别尔小说的"色彩、浪漫气息、格局都不同凡响",另一方面又指出"非常奇异的浪漫游记的成分往往遮住了其中的历史本质的东西"。这种既肯定又批判的态度,无疑与1960年代苏联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和相对自由的文化氛围有着密切联系,反映出俄罗斯学界在意识形态宰制和主流文化规训的宏大背景下,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精英话语不断求新求变又有所顾忌的双重特点,大胆打破僵局又心存顾虑的矛盾态势。 在整理出版作家作品的同时,有关巴别尔的生活与创作的回忆录、著述、文章、字典词条也不断问世。总体说来,这一时期的巴别尔作品出版基本处于边缘状态:虽然在俄罗斯学界得到初步接纳、谨慎评价和部分认同,但是在浓厚意识形态的作用下,对作家作品的整理和分析未得到应有重视和客观评判,由此也没有全景式有分量的巴别尔全集问世。 重识巴别尔 诚如巴赫金所说:"每个时代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推重一批属于最近的过去的作品。经典作品的历史生命,实际上就存在于对它们在社会意识形态上进行重新推重的过程之中",艺术的光辉是历史所无法湮没的,经典终究会穿越时空而熠熠闪光。自1985年开始,伴随着苏联社会的全面改革,"公开化"与"民主化"改革政策的实施,社会政局开始发生变化,审查制度逐渐宽松,诸如此类的新现象和新变化给俄罗斯文学带来新的社会需求,也使文学研究迎来新的条件与契机。 正是在这种相对宽松的文化思想氛围中,巴别尔的作品得到搜集、整理、编辑,相应的出版研究也日益步入正轨。巴别尔于1920年参加布琼尼领导的第一骑兵军时写就的随军日记--《骑兵军日记》,在基辅女翻译家М。 Я。 奥弗鲁茨卡娅等人精心保存下幸免遇难,并首次发表在《各民族友谊》1987年第12期。随后,英、德、法文日记译本相继问世,在各国普遍反响强烈,受到知识界的重视与好评。同时,苏联先后出版了不同版本的巴别尔作品集和研究作家生活创作的文章。这些散文作品在追忆往事、还原史实、溯源历史的同时,也表达着作者对历史的个性化解读和现实的利益考量。诸如此类的散文与出版作品一起为读者还原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巴别尔鲜活的个人形象,丰富着作家的个人性情和艺术世界。 苏联解体后,伴随"回归文学"浪潮的来临,巴别尔在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的成就与地位得到客观的重新评价。不过,巴别尔小说在俄罗斯的回归伴随着不断的流言和非议。著名学者А。 马卡洛夫写道:"巴别尔的创作,是特定时间和特定环境中独一无二的非常态现象,其创作远离人民。" 20世纪90年代是巴别尔作品的大规模发现期:彩图版两卷本《作品集》(Сочинения В 2-х т。)收录巴别尔的短篇小说、未完长篇小说、剧本、电影脚本、特写、日记、报告、随笔等各种体裁,由巴别尔遗孀A。 H。 佩罗什科娃编选,文艺学家Г。 A。 别拉娅作序,批评家С。 波瓦尔措夫注释,В。 韦克斯勒绘图。其他版本的作品集也相继问世,1997年,著名学者Ш。 马尔基什撰写的《巴别尔与其他》(Бабель и др。)出版;凡此种种,盛极一时。 迷恋巴别尔 21世纪之初,俄罗斯学界对巴别尔作品的整理出版和研究工作热情高涨,有增无减。值得提及的是,2006年"巴别尔四卷本全集"(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4-х томах)由莫斯科时代出版社正式出版,可谓是巴别尔研究界的一件大事。该套全集收集巴别尔现存于世的(未)公开发表的所有小说、戏剧、电影剧本、报道、书信、讲演、札记等各种体裁作品和资料,是迄今为止世界范围内收录巴别尔作品最齐全、最完备,分类整理最细致、最合理,注释最完整、最详细的丛书。需要注意的是,该全集在书信部分还收录佩罗什科娃撰写的《与伊萨克·巴别尔在一起的七年》(Семь лет с Исааком Бабелем),此乃了解作家人生际遇、创作经历和文学思想等方面的重要文献,兼有文献史料和文学审美价值。"巴别尔四卷本全集"俄文版的出版,不仅标志着巴别尔的作品在俄罗斯学界和出版界得到完全认同和全部接纳,而且彰显着巴别尔学理研究的深入和犹太文学的凸现。 迄今为止,巴别尔的作品不仅实现全部回归、整理出版,而且被改编成戏剧,搬上银幕,实现了文学与戏剧、电影、音乐等其他学科的结合,使其焕发出异样的风采和别样的魅力。更有意味的是,纪录片电影《伊萨克·巴别尔:己中之异》(Исаак Бабель чужой среди своих)由导演亚·舒维科夫于2004年完成。影片副标题无疑透露出当今俄罗斯学界对巴别尔"异己"和"局外"身份的界定:相对于俄罗斯人,他是一个"没有国家的"犹太人;相对于哥萨克骑兵,他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相对于主流群体,他是一个持不同意见的"同路人";相对于西欧,他是一个来自苏联共产主义的作家。总之,他是一个作为自我存在的俄国文学坐标中的他者和局外人。 苏联解体之后,当代俄罗斯学界呈现出迥然异于苏联时期的变化:国家意识形态得到极度的放宽,档案馆、资料库等历史资料相继开放,研究方法不断更新,研究空间得到极度扩展,由此当代俄罗斯文学研究领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在民族主义思潮、现代化和全球化意识共同操控和宰制俄罗斯的情景下,文学研究者对俄罗斯文学,尤其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进程、历史构成、全景生态进行了重新描述,对一系列的重大文学现象和重要作家作出新的阐释和解读。文学批评不再固守社会历史批评乃至庸俗社会学的单一视角和方法,而是在发掘俄罗斯传统文论和大量借鉴西方文论的前提下,广泛运用和借鉴各种新颖理论批评方法,在观念考量和话语实践的双重更新中展开有效的评说。由此大大推进了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语境下俄罗斯文学研究的发展。 话语裂变与重组 总而言之,在阶段划分上,俄罗斯学界对巴别尔的学理研究受意识形态影响较大,明显与20世纪俄苏文学的发展阶段遥相呼应;在研究特点上,俄罗斯学界大多致力于巴别尔作品的分析,强调文本固有的审美价值,而对文本之外社会历史的勾连、思想文化的发掘则有待深化。这与20世纪俄罗斯特定的社会意识形态紧密相连,彼此彰显。巴别尔在俄罗斯的百年出版变迁和回归旅途,与20世纪俄罗斯数度社会历史变迁如符合契:一方面部分反映了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的发展概况和思想文化特点,即逐步去意识形态化,在日趋自由化的语境中,呈现出注重文学内在审美本质的趋势;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俄罗斯学界的研究特点,即在逐渐去意识形态过程中,与主流思想展开对话,隐蔽表达不同于西方的民族性诉求,带有比较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和现实性价值。 苏联解体给俄罗斯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给俄罗斯民众带来的影响,在20-21世纪之交逐渐与全球化和后殖民主义的冲击混合杂糅,而且后者对俄罗斯的作用日益增大。由此,知识界也随之从热衷于消解苏联价值观、文化理念、苏联文学及理论体系等,逐渐转而面对来自发达社会的信息革命和后现代、全球化与后殖民主义对俄罗斯作为民族国家的消解性力量,进而导致民族主义成为时代思潮:即还原俄罗斯作为斯拉夫民族本质文化特征,并以此介入全球化过程,更强烈地突现俄罗斯问题的全球性意义和俄国价值观。这种民族主义导向,一方面在相当程度上保证了俄罗斯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化转型能有序转变,另一方面也使俄罗斯未能充分在全球化中直接受益,进而被部分悬置化和边缘化,并直接影响着俄罗斯精英话语的嬗变和重组。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6-2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