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毕生摒弃一切,追求官能之美的唯美主义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的存在被认为是最日本的,也是最彻底的。从他的少年成名作《麒麟》开始,到过世前三年创作的《疯癫老人日记》为止,谷崎一生信奉官能的至美,甚而当他发现美与善、与体制、与各种社会关系不能并存时,不惮用最反叛的方式去抨击毁坏之。于是恋母、恋物、虐恋,以恶为美、以丑为美等种种非理性的不能为世俗所接受的极端主题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所以除了“谷崎色彩”较淡的《细雪》之外,谷崎润一郎一生的作品都极易被人冠上“变态”二字。然而,随着性观念、性意识的不断开放,当今的很多读者也许已不再会对谷崎的作品题材产生太强烈的抗拒感,特别当作品中那些“变态”的东西多多少少也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时,可能读者会认为谷崎只是一个超前的现实主义作家罢了。 那么,谷崎润一郎作品的冲击力,它们的文学价值是否因此被冲淡了呢?事实并非如此,作为一名作家,谷崎的意义并非用文字去构建或者反映一种现实,而是以相对现实的创作手法去挖掘一个理想的美的世界,看上去是现实的,事实却是审美的,这两者相互对抗又纠缠不清的关系构成了谷崎文学作品中最大的意义。而其中最能体现这纠结关系的,则是在文学研究领域长期被人忽略的两部作品:《钥匙》和《卍》。 《钥匙》和《卍》不约而同地以人与人,特别是发生在相对稳定或约定俗成的某种社会关系成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心理碰撞作为构建叙事的基础。《钥匙》的人物关系图由丈夫、妻子郁子、女儿敏子及女儿的男友木村构成;《卍》则由丈夫孝太郎、妻子园子、园子的同性爱人光子及光子男友棉贯构成。这些人物关系表面上一目了然,无非夫妻、恋人或母女,而在看似脉络清晰的表层关系背后,却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各种阴谋与危机。夫妻之间的性事,恐怕是全世界最理所当然、最合乎伦理道德意识的事了,可恰是这样的事到了谷崎的笔下却最难以启齿。《钥匙》中,夫妻间不仅需要借助偷看日记这种“不道德”的方式向对方袒露性需求,甚至要冒着乱伦的危险通过女儿的男友来催发性欲。夫妻之间最合理最常态的性在这里成了滋长最不合理最变态的苟且之事的温床,这是何等的荒谬。在《卍》中,正常的夫妻关系、恋人关系都是不和谐的,孝太郎是入赘的女婿,以至于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家庭地位上是处于弱势的一方,棉贯则更糟糕,竟然性无能。相较而言,园子与光子这非正常的同性关系,倒像野生植物那样自由健康蓬勃地发展着。 谷崎之所以如此安排,很明显,他觉得在他的作品中,最不可靠的就是那些普遍被认同的社会关系,但这又不等同于简单的背叛,背叛和拥护都是相对稳定的,并非作者所追求。在小说里,每一个人的话语都真假难辨,每一个行为的目的都暧昧不明,每一个叙述环节都仿佛是在质疑或者推翻前一个环节,所有的人都可能被出卖、被欺骗,读者越往下读,越不知道该相信谁。谷崎始终在制造一种“雾里看花”的气氛,竭力营造朦胧暧昧的叙述格调,这当然是很“日本”的,但这更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为了把读者从现实生活中引开,并且反过来质疑现实,这些关系是稳定可靠的吗?这些看似合理的社会体系是否真的坚不可摧?谷崎润一郎认为,抛却现实是感知美的前提,读者一旦摆脱了现实的束缚,就如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反而会有豁然开朗之感。事实上,一旦置身于一个“去现实”的文本环境,我们会发现谷崎的叙事技巧委实高超绝妙:严密的逻辑性,很强的节奏感,视角转换果断,语言精确,通过文本,谷崎润一郎游刃有余地建造着一个只属于他个人意念的世界。 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情欲是至美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官能美。因为情欲是人性的体现,所以美亦即是人性,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追求,也是谷崎润一郎作品的最大意义。用美来摧毁遮蔽人性的现实,破坏无处不在的体系束缚,并最终在现实世界的废墟之上建立另外一个审美的世界。《钥匙》和《卍》体现了作者从破坏到重建这一世界的整个过程,但是这个世界也并非是一个可以永存的理想的世界,美是一把双刃剑,在毁坏的同时也在自毁。《钥匙》中丈夫的死亡,《卍》中光子和孝太郎的自杀,是对情欲直截了当的反诘。园子虽然机缘巧合地活了下来,但她终生被困于对光子与丈夫的揣度之中,其根本也是在对情欲进行拷问。其实,所谓美的世界无异于海市蜃楼,它的破坏力让它无法长时间地存活,更无法用它去拯救什么。好在文学本身并没有拯救现世的功能,所以即便谷崎润一郎被很多评论者认为是消极病态的,他仍然牢牢掌控了文学作品的力量:颠覆、破坏、重建、灭亡,及其带来的伟大的悲剧意义。 《钥匙》《卍》[日]谷崎润一郎著 苎家荣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1年02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