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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赵玫 参加讨论

    她突然觉得满目苍凉,而满目苍凉是因为满心的苍凉。但是她依旧坐在海风瑟瑟的阳台上。这里是离海最近的地方,也是她觉得能够静心读书的地方。她总是把她正在读的和想要读的书放在桌子下的竹筐里。她希望那里的书都是她所喜欢的。那些书灯塔一般地,仿佛能照亮你的灵魂。她把这当作生活中最好也最有意思的事情来做,所以她从来没有厌烦过读书。她像喜欢大海一样地喜欢读书。
    而此刻,她正在翻看的是一本伍尔夫的书。看伍尔夫的小说总是让她很疲累,那是种身心俱损的、甚至每个字都不能不去思索的阅读。
    她已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不知看过了多少遍,但年轻时读后的那种感觉,她竟然倏忽间全都忘光了,留下的只有灯塔的意象。这意象年深日久,却日久弥新。仿佛在她的生命中,又仿佛在遥远的什么地方,照耀着,并无形地引导着她。
    不久前,她又读到了另一本关于大海的书——约翰·班维尔的《海》。她喜欢小说中那种影影绰绰的方式,无须有什么故事,只是些微的记忆、破碎的现实,感人的思绪就足够了。那朦胧的爱;濒死,或者死亡;故园不堪回首的悲凉;年华老去……是的,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彻心肺的么?
    再读《到灯塔去》,依旧地很疲累。这或者就是伍尔夫留给世界的方式。这个女人说,意识,就如同纷纷落下的思维的碎片,而记录下这些没有规则的意识的瞬间,才是真正的真实。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又说,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就如同一群蚊子在上下飞舞。它们是各自分离的,但又被控制在一个看不见的、有弹性的网中……这就不单单是文学的问题了。是的,伍尔夫已经大大超越了她所置身的范畴,哦,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简直是在进行一种关于大脑的科学研究。
    但是,《海》。
    她偶尔从书页中抬起眼睛,看到的依旧是满目的苍凉。曾经繁茂的枝叶,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就枯萎了,甚至连屋顶上的茅草也已经寂灭。
    同样的回归故里,她是在比较《海》和《到灯塔去》。《海》中的鳏夫,在失却了他罹患重病的妻子后,回到童年时遥望的这座大房子。在意识中,这房子似乎已经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他和他的童年:那些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隐秘的记忆。那些只跟激情相关的、残酷的往昔。
    为什么,《到灯塔去》的主人公是那位美丽的拉姆齐夫人?为什么,在海边,所有人的思绪都围绕着这位优雅的美妇人?她的丈夫、孩子,还有那些被请来海边别墅度假的客人们,甚至庄园的仆从们。当然还有那个一直在困扰着他们的到灯塔去的愿望。他们始终未能如愿以偿,至少,在拉姆齐夫人活着的时候。于是这便成了拉姆齐夫人永生的遗憾,也成为了一直光照于她的,那个,灵魂的愿望。
    她读着,被伍尔夫描写的那个很美的妇人。尽管她已经生了8个孩子,尽管她有丈夫,但来此聚会的男人们还是把他们的目光毫不吝啬地投向了这位拉姆齐夫人。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相夫教子、严守妇道的女人依旧很美,美到了一种极致,一种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境地。无论她动着还是静着,她都像一个画中的女人。而这位翩翩于《到灯塔去》中的美妇人,事实上已经年过半百了。
    她读到这里,恍然意识到伍尔夫为什么要写拉姆齐夫人,为什么要把一个50岁的女人当作主人公,又为什么,要把这个经历过岁月沧桑又经历过无数次生育的女人写得如此之美了。于是她开始查阅各种有关《到灯塔去》的资料,包括写作的年限。是的,1927年。于是她终于明白,在那一年,伍尔夫本人也已经45岁了。在那个年龄段上,事实上45岁和50岁没有多少区别。于是,50岁的拉姆齐夫人,应该是伍尔夫非常熟悉的。而这个美丽而优雅的拉姆齐夫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伍尔夫自己。
    她不知道,用这样的方式解读伍尔夫是不是很残忍,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误读。但伍尔夫确实就是那种50岁以后依旧很美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种美到灵魂美到永恒的,那种美,哪怕年华老去,美却依然。美的伍尔夫,所以,美的拉姆齐夫人。
    然而,美如油画的拉姆齐夫人却在《岁月流逝》的篇章中死去。在一个括号里,被伍尔芙淡然提及:【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拉姆齐先生沿着走廊蹒跚而行,他向前伸出胳膊,但拉姆齐夫人已于前晚突然逝世,他虽然伸出了胳膊,却无人投入他的怀抱了】。
    如此简单的两行文字,并不是专门描写拉姆齐夫人的,简洁得不能再简洁。那个美到绝美的拉姆齐夫人,竟那么轻易地,就没有了。
    伍尔夫的哀悼,在最后的叫做《灯塔》的篇章中。所有曾聚集在拉姆齐夫妇家中的朋友,十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几近荒凉的大房子。十年后重拾到灯塔去那从不曾消褪的愿望。尽管拉夫人已经没有了,但铭刻着夙愿的亲人们还是登上帆船,朝着灯塔的那个方向,乘风破浪,哪怕海上惊涛骇浪,哪怕深爱着拉夫人的拉先生已经年过七旬。他带着拉夫人生前疼爱的一对最小的儿女,在等待了整整十个年头之后,终于踏上了那梦一般的灯塔之旅。
    她不敢说她就读懂了《到灯塔去》,但是十年后的还以夙愿,还是让书中各色人等的形象更加完整了,包括一直在画画儿的莉丽。莉丽用她绘画的眼睛,看庄园中这位美丽的夫人;又用她看到的男人的眼睛,再度审视这女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印象。结尾处不停呼叫着拉夫人的,就是莉丽。或者她是另一个拉夫人,不美,却能将美的记忆铭刻于心。
    只是,她并不知道被海浪淹没的感觉是怎样的?慢慢地被吞噬,还是骤然之间地一切就都化作了乌有?在拉姆齐先生圣徒般朝觐灯塔的航程中,船长所关心的并不是航程,而是不久前被大海吞没的渔船。是的,渔夫们在被海浪吞没的那一刻高声喊叫道:
    我们灭亡了。
    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是的,这才是伍尔夫最深刻的感受。为着生存,却一个声音高叫道,我们灭亡了。并且,各自孤独地灭亡了。那是怎样的悲哀!但是伍尔夫知道这就是大海,它将永远不会被征服。
    《海》中那个懵懂的少年,青涩地爱上了那个母亲般的女人。那女人有着两个孩子,其中的女孩和他一样大。那时候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爱的究竟是女人,还是母亲。或者在他迷茫的信念中,女人即是母亲。而母亲是不能恋爱的,但她是他人的母亲,便可以从此朦朦胧胧地,感受着那种爱的感觉,那些激情和惋惜,甚至些微的妒忌。
    海边的那个男孩叫什么?不,那已经不重要了。无非一个穷小子,却不能抵御来自女孩克罗伊对他的爱——那是个住在海边大房子里的任性的小女孩。是的,他不能推开她突然的吻,亦不能不去抚摸她少女的欲望。但是当女教师露丝野蛮地结束了这一切之后,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是的,在海边,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描述更令人痛彻的了:
    ——我(《海》中的那个男孩)听到麦勒斯(女孩克罗伊的弟弟)在我身后,过了一秒,他头朝前伸着冲过我身旁,看起来更像是在翻滚而不是跑。当他到了克罗伊(喜欢“我”的女孩)坐着的地方,便坐在她身旁,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头靠着她。露丝(家庭女教师)停下来,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起躲在那里,背对着整个世界。然后他们平静地站起来向海里跑去,水像油一样平滑地在他们身边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弯下身慢慢地游着,两人的脑袋在白色的波浪中摇摆着,越来越远。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我不记得想什么了。头脑一片空白。他们现在已经很远了,他们俩,远得成为了苍白暗淡的海与更苍白的天空间的两个小白点,突然,其中一个白点消失了。刹那间,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指我们能看到的。一个斑点,一片白色的水域,比周围都要苍白。然后什么都不在了,这个冷漠的世界闭合了。
    ——眼看着两个鲜活的生命突然间,令人惊骇地,消失了。
    这个目睹了死亡的男孩,成年后又回到香山墅。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他认出了那个曾年轻漂亮的女教师露丝。这是当年杀了那对姐弟的两个凶手的重逢,在几十年后。谁?是的,他们不知道究竟谁该对那两个孩子的死亡承担罪责。
    很冷的秋风吹过来,夹带着海的潮湿。那么美的黄昏开始降临,却天海茫茫,林木萧瑟。海总是美的,她这样说服自己,一望无际,平缓地动荡,绸缎一般的柔软,却能够在陆地一般的宁静中,吞噬生命。
    自然而然地,她将《到灯塔去》和《海》联系了起来。觉得它们之间有着某种看不见的、但却传承的关系。都是故地重游,都有复杂而暧昧的关系。想象着到灯塔去的拉夫人与拉先生,疼痛着双胞胎姐弟的葬身大海。是的,都是跳动的回忆、闪回的思绪。那今世前生,在伍尔夫那里,是十年的跨度;而班维尔的故事,则几乎跨越了一生。然后是,所有的衰败与萧条,那听不到的心灵的呜咽。墙顶上那些枯黄的茅草,在落日时分,闪烁出黄昏的光。
    是的,已经很冷了,她依旧坐在阳台上。她不想错过眼前正在弥漫的色彩。她一直觉得黄昏是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色。她不再看《海》,也不再看《到灯塔去》。暮色掠夺了她读书的光线。就那样一层一层地昏暗下去,她知道最美之后必然是最沉的黑暗。
    原载:《文艺报》2011年03月02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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