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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1975年出版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让麦克尤恩在初试写作时就尝到了甜头，短短三年之后，麦氏就拿出了第二本，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本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之后的三十多年，他都专事于长篇小说的写作）。较之前一部作品，此时的麦克尤恩已然在生理和思维上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这部《床笫之间》不仅具备一个十分“成人化”的书名，就连书中的诸多人物也都变换成了满身市侩气息、老道无趣的成年男人（这其中还包括一只成年的雄性猿猴）。 写作《床笫之间》的二十世纪后期，恰逢西方文明的飞跃时代，刚刚步入而立之年的麦克尤恩，正是以一套渐趋成熟的思维、一付奇崛诡异的视角、一支怪诞逼人的刀笔，记录着西方文明在他认知之中的致命症结。 在《两碎片》中，麦克尤恩狡黠地扮演着一个预言家的角色，为读者大胆地铺陈出一幅后启示录时代从外景到人心全都一派破败的衰落图景。小说起始，麦克尤恩就以一双利眼洞穿过西方文明的繁华和虚荣，预见着未来之日的工业溃败和生态毁灭———日子过得还远不如千百年前———这是所谓的社会进步为我们的外部环境带来的诸多变化。较之外物的蜕变，此时作为生活主体的我们，在生存状况和心理状态上，则变得愈发恶劣，人类更加凸显出贫穷、冷漠、贪财和面子主义，生活中没有欢乐，只能靠乏力的僵持和纯粹的缅怀来维系并延续情感。就比如《两碎片》中早已穷得无米下炊，却仍要佯装客套，强留客人用餐的中国男人，比如收集并珍视着大量无用之物的黛安，以及再无任何同好，却依旧不愿意摆脱偷情关系的亨利和黛安。文明的进步，似乎让人们越来越胆怯，越来越缺失洗心革面、重新再来的勇气，封建社会涌现的娜拉式人物，到了现如今，却反而无处可寻。麦克尤恩颇具讽刺地设计了一段黛安对亨利的道别：“你去乡下之前一定要来说再见，我不能忍受你们不让我知道就走掉。”黛安害怕的，只是稳定的生存状态可能发生的变化，即使她明知这种变化有利于自身的重塑；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黛安的担心必是多余，那个嘀咕着出走的亨利，也如她一样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当下”的奴役，没有任何主见，慵懒得只愿意做一个顺民。 除却《两碎片》这篇统揽和纵观性质的小说，在其余的六则短篇小说中，麦克尤恩则深入肌理地刻画着成年男人们的种种尴尬，他们一步步地充实并完善着自己的悲剧命运。“沟通的困境”是彰显主人公尴尬处境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如同同时代的库切等人钟情于通过“倒不出的苦水”来表现文明进步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障碍一样，麦克尤恩也试图在《床笫之间》中，借助于这一现象引发人们对文明之病的思考。《一头宠猿的遐思》里，作为人类的女作家和作为兽类的“情人”根本无法进行语言上的交流，宠猿对倾诉的迫切渴望与女作家在生活和写作上双重的语塞形成激烈的反照，这种反照，反倒让读者觉得，这是一个动物比人类更愿意也更懂得言说的时代。而《既仙即死》展现的是一种由自闭所生的“移情外物”，“我”这个经历多次失败婚姻的亿万富翁，先是疯狂爱上并想尽办法地占有一个没有生命的橱窗模特，之后，这个所谓的“完美的伴侣”海伦，在生活中一直担当着倾听“我”的内心独白的职责，但最终，海伦仍因为“我”的猜忌（沟通障碍的衍生品）而被“奸杀”，事实上，这种“奸杀”也表现了肉身疲软者对自我的满目疮痍的精神世界的绝望报复。 对“性”的关注，是贯穿麦克尤恩早期小说最为重要的主题，《床笫之间》中囊括的种种畸形爱恋，都让读者看得满心悲伤。麦克尤恩笔下的性爱，如同是浸满了污垢的泥点，但泥点所反射出的并不是乌有世界，由表及里，探究表皮下的灵魂，挖掘出的则是真实且普遍存在于我们内心的、由文明进步所炼就的精神荒原，他们面对无味的存在，面对家庭的变故和生活的种种压力，在思维及行动上回天乏力，没有对象愿意倾听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不得不用畸形的形态来填补行为的空洞。 作为“麦克尤恩时代”的一个中转站，步出《床笫之间》之后的作家，开始逐渐削弱对于故事情节和小说技巧的呈现，并在《黑犬》、《赎罪》等一系列作品中深入人类大脑的细微血管，越来越多地依赖深层的反思而非外化的行为解释俗世众人的真正病因。不过，倘若不读《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以及《床笫之间》这些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我们不但会错失最好的故事，也无法洞察出一位伟大的国民作家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所思所想。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1年04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